“那是因为热气球能侦查敌情，望远镜能看清远方，新式炼钢法能打造更锋利的兵器。”
李去疾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这些东西，能帮他更好地看管他的‘田地’，能巩固他的江山。”
“可一旦有什么东西，要改变这‘田地’的种植之法，甚至要在这田里种些他没见过的新庄稼……”
“他就会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李去疾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气息几乎就拂在朱元璋的耳边。
“不瞒您说，我甚至敢断言。”
“将来，皇上怕是会亲手写一本册子，把他给子孙后代定下的规矩，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并且，会要求后世子孙，一个字都不许改。”
“您说，一个心思如此……守旧之人，又怎么会真的愿意向前看呢？”
朱元璋彻底呆住了。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天灵盖劈下，贯穿了全身。
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他瘫坐在冰冷的长凳上，如遭雷击。
《皇明祖训》！
他确实正在构思这么一本东西！
他要把他一生征战、治国的经验，把他认为最正确、最稳妥的法子，全都写下来，变成朱家的祖宗家法，让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都必须严格遵守，不得违逆！
这……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
是他为大明江山设计的终极保险！
目前，连马皇后都只是隐约知晓他的想法。
可李去疾，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不是猜测。
是断言！
仙人……
果然是仙人转世！洞察天机，预知未来！
朱元璋心中最后的那一丝丝不服，也在这句话下，烟消云散。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为自己，也为自己未来的国策，做出最后的辩解。
“守着祖宗的规矩，让江山安稳，让百姓不再受那战乱之苦……这，又有什么错？”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悲凉。
“没错。”
李去疾点了点头，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
“但也没对。”
他伸手指了指这间热火朝天的食堂，指了指窗外远处的工坊。
“马大叔，时代是在变的，人心也是在变的。”
“水不流要腐，刀不磨要锈。”
“固步自封，就是自取灭亡。”
“就拿我这工坊来说，我定下了许多规矩，但没有一条是死的。”
“每年年底，我都会召开大会，让各个管事、甚至选出工匠代表，畅所欲言。谁要是能指出我这制度里的漏洞，或者提出更好的改进法子，重赏！”
“谁要是能改进工艺流程，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改动，只要能提高一分一毫的产出，或者节省一分一毫的成本，也重赏！”
“甚至，若是贡献巨大，我可以直接分给他股份，让他从一个给我打工的，变成和我一起赚钱的东家！”
朱元璋的瞳孔，猛地一缩！
让工匠变成东家？
这……这又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东西！
李去疾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和骄傲，那光芒，让朱元璋有些睁不开眼。
“所以，我这里的工匠，才会绞尽脑汁地去想怎么把活干得更好。”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在给我干，也是在给他们自己干！”
“干得越好，作坊赚得越多，他们自己拿到手的，也就越多！”
“人心是贪婪的，也是自私的。”
“只要给他们一个能通过努力和智慧往上爬的梯子，他们迸发出的力量，能超乎你的想象。”
李去疾最后看向朱元璋，目光深邃如海。
“事物都是不断发展变化的。”
“我这小小的工坊，尚且要靠着不断改进，才能在这江宁县立足、发展。”
“一个偌大的王朝，若是僵化不变，所有人都只能在一个模子里熬日子，熬到死……”
“那后果……”
他没有说下去。
那未尽之语，却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朱元璋的心脏上。
朱元璋沉默了。
彻底的，无言以对。
他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仿佛掌握着世界真理的青年。
再看看周围那些虽然满身油污，但眼中却闪烁着兴奋与希望光芒的工匠。
再看看这个充满了喧嚣、汗水，却又充满了无穷活力的食堂……
他忽然觉得，自己呕心沥血，想要打造的那个万世不变、永固如山的大明，像是一座……
一座华丽、宏伟、庄严，却冰冷死寂的坟墓。
而李去疾，正在向他展示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活生生的世界。
一个会呼吸，会成长，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世界。
一种前所未有的割裂感，在他心中疯狂撕扯。
是固守自己用鲜血和白骨换来的“守成之道”……
还是……
相信眼前这个“仙人”指引的，那条他完全看不清，却又充满诱惑的未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