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江宁县,琉璃坊。
“阿嚏——”
李去疾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下意识揉了揉鼻子。
他心里正嘀咕,也不知是哪个漂亮姑娘在背后悄悄念叨自己。
“大哥,可是着凉了?”
身旁的“二弟”朱标,立刻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大哥的身子,可金贵着呢。
虽然大哥最近没怎么泄露“天机”,但朱标不敢有丝毫大意。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喷嚏,也可能是天道反噬的前兆,必须小心。
“没事,小问题。”
李去疾随意地摆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到面前那张长长的木桌上。
桌上,铺着一张质地柔软的黑色细绒布。
黑色的背景,将布上摆放着的十几个琉璃零件,衬托得愈发晶莹剔透,澄澈如冰。
它们是刚刚加工好的。
工坊窗格透进来的阳光洒在上面,折射出梦幻般绚烂的光晕,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有纤细如指,内壁光滑如镜的空心管道。
有状如圆盘,厚实稳重的底座。
还有一个结构极为精巧,带着一个严丝合缝活塞的透明圆筒。
这,正是李去疾按照图纸,让工匠们烧制的小号蒸汽机模型。
锦书、锦绣、锦鱼三个丫头围在一旁,一双双美眸里全是闪烁的小星星,魂儿都快被这些精美得不像话的琉璃玩意儿给勾走了。
朱标拿起那个最为复杂的活塞圆筒。
光滑冰凉的触感,恰到好处的沉甸分量,从指尖传来。
他认出来了,这是之前那些巨大钢铁零件的微缩版本。
他想不通这些东西组合起来能做什么。
但他无比确信,这些看似玩具般的精致零件,一旦组合起来,将再次释放出一种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可怕力量。
……
与此同时。
一行人,正朝着琉璃坊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来。
为首的,正是换了一身锦缎常服的朱元璋。
他身后,跟着几名气息沉稳,扮作随从的护卫。
其中两人,用一根硬木棍,扛着一口看起来就沉重无比的大号木箱。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神情各异的中年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正是陶成道与宋濂。
“都给咱记住了。”
朱元璋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威严。
“从现在起,你们俩,就是咱老马家的管事。”
“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准泄露出去!”
“否则,你们知道咱的手段。”
“是,主家。”
两人齐齐躬身应诺。
陶成道心中古井无波。
别说只是当个管事。
便是让他当牛做马,只要能亲眼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圣贤,他也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此刻,他的一双眼睛,正闪烁着朝圣般炽热的光芒,贪婪地打量着这座传说中圣贤隐居的城市。
而宋濂,则显得心事重重,眉头紧锁。
虽然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大皇子之师”心存敬佩,但此刻的情形,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这一路走来,太过顺利了。
顺利得让他感到不安。
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随便在街上找个行人问起“李大东家”的去处,所有人都无比热情地为他们指明方向。
“李大善人啊!今儿一早就来城里了,听说是去了他的琉璃工坊!您老顺着这条街走到底就是!”
甚至,一个挑着扁担的卖菜大伯,竟一眼认出了朱元璋,硬是往他手里塞了几个红彤彤的野果。
“是马老爷吧!您又来找我们大东家和二东家做生意啦?”
“您可得常来啊!大东家和二东-家都是活菩萨降世,要不是他们,我们这些老骨头去年冬天,哪能过得这么舒坦!”
朱元璋捏着手里的野果,感受着那份发自肺腑的真诚与热情,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早已习惯,心中却是一片无法抑制的自豪。
他直接忽略了“大东家”,只听到了“二东家”三个字!
这“二东家”,不就是咱的标儿吗!
咱的标儿,在这里竟受万民如此爱戴!
朱元璋心中的那份自豪与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
陶成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敬畏愈发深沉。
大隐隐于市!
能让一地百姓发自内心地如此爱戴,可见那位圣贤的德行,早已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然而,宋濂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重。
不对劲。
这太不对劲了。
在他原本的想象中,能造出飞天神器,能让陛下下旨另立“格物院”的当世圣贤,必然是一位隐居幽谷,仙风道骨,不问世事的高洁老者。
可这一路行来,他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却全都是“商号”、“琉璃坊”、“东家”、“做生意”……
处处都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市井烟火气,与铜钱的味道。
这哪里是什么圣贤隐居之所?
这分明是一座因商业而兴盛的繁华市集!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他心底悄然升起。
难道……
难道那所谓的“格物致知”,那所谓的“大道”,其根源并非在书斋庙堂之上,而是在这熙熙攘攘的市井之间?
这个念头,让宋濂这位当世儒学大家,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