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至。
金陵城,皇城之外。
巨大的空地上,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仿佛漫无边际的黑色潮水。
空气燥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汗水、尘土,还有小贩叫卖的糖人甜腻味,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
成千上万的百姓,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死死汇聚在空地中央。
那里,一个庞然大物正瘫软在地,如同一头被拔了筋骨的巨兽。
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混杂了好奇、敬畏与期待的复杂神情。
人群的一角,却显得格格不入。
数十名身穿儒袍的士子,簇拥着衍圣公孔克仁与大儒宋濂,静静伫立。
他们与周遭的喧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
大部分年轻儒生的脸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愤慨。
仿佛在看一场荒诞至极的滑稽闹剧。
孔克仁面沉如水。
宽大的袖袍下,他的双手死死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
唯有宋濂,神色平静。
只是那双向来温润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谁也看不懂的深邃。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日,大本堂。
太子朱标轻描淡写间,便用一盆寻常的硝石,于暖春三月,凝水成冰!
那种颠覆常理,却又真实不虚的手段……
那个夺取“热”的说法……
与今日这即将飞天的“妖物”,似乎隐隐指向了同一个,深不可测的源头。
一个能让他宋濂,对这个世界更加了解的源头!
圣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如今的宋濂,仿佛已经看到了“道”的那一丝缥缈的痕迹!
“轰——”
一声巨响,如平地惊雷,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高台上,陶成道,亲手点燃了火口!
赤色的烈焰如一条愤怒的火龙,咆哮着冲天而起!
热浪扑面而来!
那巨大的球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鼓胀。
它扭动着,挣扎着。
仿佛一头沉睡千年的洪荒巨兽,正在被粗暴地唤醒!
高台之巅,朱元璋身着龙袍,负手而立。
他俯瞰着下方万民攒动的景象,感受着那灼人的气浪,整个人的血液,都仿佛随着那烈焰一同燃烧!
终于!
巨大的球体彻底挣脱了瘫软的姿态,遮天蔽日般,昂然挺立!
吊篮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绷紧声,猛地一震!
“飞起来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破锣般的尖叫。
整个广场,瞬间从喧嚣,堕入死寂。
万籁无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连呼吸都忘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个藤编的吊篮,真的,一寸一寸,离地而起!
一尺!
一丈!
而后,它便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磅礴气势,向着那片湛蓝的天空,扶摇直上!
“天呐……”
“神迹!这是神迹啊!”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死寂被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山呼海啸般的狂热惊呼!
无数百姓,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震撼与恐惧。
他们如同被无形的镰刀割倒的麦子,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他们朝着天空那个越来越高的黑点。
朝着高台之上那个宛如神明的帝王。
疯狂地磕头!
口中胡乱地喃喃念诵着“天神下凡”、“大明万年”!
儒生们聚集的角落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方才还满脸愤慨的年轻士子,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状若痴呆。
他们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眼前的景象,已经将他们赖以为生的骄傲与常识,击得粉碎!
孔克仁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死死盯着那个已经升到与城墙同高的“天灯”,脸上的血色尽褪,一片惨白。
这不是鄙陋的奇技淫巧!
不!
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解释,却足以让万民跪拜的,恐怖的力量!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儒家千百年的传承,难道要断送在他手里?
孔克仁面色逐渐迷茫,望着越来越高的“天灯”,试图从毕生所学的经典中,找出文章来进行否定。
但无论怎么搜肠刮肚,都找不到任何一句合适的言论。
宋濂的瞳孔,同样缩成了针尖。
但他眼中,却并非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