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通过瑞士中立国转达的、那份被称为“伯尔尼最后通牒”的、包含六条绝对条件的文书副本,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每一位与会者手中传递,其所携带的冰冷与残酷,如同丧钟般在他们耳边反复轰鸣、回荡。
大正天皇嘉仁端坐于御座之上,年轻的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得像一张宣纸,他紧握着御座的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沉默如同雕像。
下方,以首相原敬为首的内阁成员、枢密院议长、以及陆军大臣山梨半造、海军大臣斋藤实等军部高层,个个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屈辱的气息。
“诸卿……”大正天皇的声音微弱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打破了这死寂,“德人所提之……条件,尔等……有何见解?”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陛下!”陆军大臣山梨半造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座位上滑跪在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歇斯底里的悲愤。
“此等条件,苛刻至极,无异于亡国灭种啊!放弃朝鲜、归还台湾、退出满洲……此乃帝国数十年心血,无数将士英魂所系!还要全面非军事化,交出功勋卓着的将领接受审判……这……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臣等……臣等宁可率领帝国皇军全体玉碎,血战到底,也绝不能接受如此……如此践踏帝国尊严与国体的条件啊!” 他的额头紧贴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玉碎?玉碎!”海军大臣斋藤实发出一声惨然的笑声,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空洞。
他比山梨更清楚联合舰队如今真实的处境主力战舰非沉即伤,燃料储备几近干涸,港口内挤满了无法出航的“铁棺材”,而德军的幽灵潜艇,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日夜不停地在东京湾外逡巡游弋。
“山梨君,请你清醒一点!睁开眼看看现实!联合舰队如今还能开出海的有几艘?油库里的重油还能支撑几天有意义的作战?德国人的‘天鸢’轰炸机,它们的航程足以覆盖本土全境!我们拿什么去玉碎?”
“难道真要像你说的,用国民的尸骨,用老人、妇女和儿童的性命,去填满东京湾,去阻挡德国人的钢铁洪流吗?!那不是玉碎,那是拉着整个国家和民族一起殉葬!”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
“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先帝和无数志士仁人呕心沥血奠定的帝国百年基业,就这样……这样毁于一旦吗?!”一名年长的皇族议员激动地站起身,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不接受!现在不接受,才是真正地将帝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外务大臣内田康哉几乎是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他挥舞着手中那份如同诅咒般的通牒副本,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
“德国人不是在虚张声势!他们有能力,也有决心做到这一切!比阿克岛的事情,让帝国在国际上彻底名誉扫地,英美法?他们巴不得我们和德国拼个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利!”
“他们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为了我们去触碰德意志这头愤怒的雄狮!再打下去,德国人的炸弹下一周就可能落在东京市区,落在……落在皇宫的屋顶上!到时候,我们要讨论的就是帝国能否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存续下去的问题了!是亿万国民能否生存下去的问题了!”
会议室内再次陷入了更加激烈、也更加绝望的争吵与相互指责。
主战派声嘶力竭地高喊着“一亿玉碎”、“神州不灭”的口号,但那声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苍白,掩饰不住内心的巨大恐惧与虚空;
主和派则痛心疾首地陈述着继续战争必将带来的、无法承受的毁灭性后果,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写成,泣不成声。
最终,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愤怒的、绝望的、还是乞求的,都投向了那个坐在首相位置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无形之手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和灵魂的原敬首相。
原敬感受到那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目光,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因激烈情绪而扭曲的面孔。
最后,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了御座上那位惶恐的天皇身上,他深深地、几乎是匍匐地弯下腰,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凉刺骨的木地板上,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带着无尽的屈辱、痛苦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一字一句,如同临终遗言般说道:
“陛下……臣……无能……昏聩……未能……保全帝国……致使……社稷蒙尘……黎民……遭此大难……”
他的声音哽咽,停顿了许久,才继续道,“为今之计……唯有……唯有暂忍……一时之屈辱……含垢……接受德人条件……以……以保全帝国之国体……护佑……护佑陛下之安泰……及……及亿万黎民之性命……以待……以待将来……”
他的话,如同最终的法槌落下,带着千斤重量,敲响了日本帝国自明治以来疯狂扩张野心的丧钟,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御前会议在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沉寂和无声流淌的泪水与绝望中,黯然结束。
1919年9月18日,深夜,柏林无忧宫
林晓独自站在书房的弧形阳台上,初秋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他略显散乱的金发。
他俯瞰着脚下这座庞大帝国的首都,柏林城区的万家灯火如同星河倾泻,静谧而辉煌地蔓延向远方。
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此刻似乎都在他意志的驱动下,高效而有力地运转着,攀上了看似前所未有的权力巅峰。
太平洋上最危险的敌人已经屈服,帝国的版图和影响力扩张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广度,来自东方的威胁似乎已被彻底拔除。
然而,就在这看似志得意满、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时刻,一阵强烈的、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和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如同无形的潮水般向他袭来。
他感到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内悄然碎裂。他微微蹙眉,支撑着栏杆的手稍稍用力,转身回到温暖而安静的书房内。
他在那张宽大舒适的皇帝座椅上坐下,本想只是闭目养神,稍微缓解一下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却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支离破碎而又无比真实的梦境之中。
梦中,柏林的天空不再是宁静祥和的深蓝色,而是被无数燃烧的烈焰映照成一片诡异而恐怖的橘红色,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他熟悉的、那些象征着帝国权力与荣耀的宏伟街道在燃烧,威廉皇帝纪念教堂的尖顶在炮火中拦腰折断,勃兰登堡门布满弹孔,无忧宫的花园里遍布弹坑和瓦砾,他脚下这座宫殿本身似乎也在燃烧,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惊慌失措的人群如同无头苍蝇般在街上奔逃、哭喊,昔日秩序井然的帝都,俨然化作一片燃烧的人间地狱。
紧接着,他看到了更加刺眼、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景象:在曾经象征着帝国民主与权力核心的柏林国会大厦那残破的冒着滚滚浓烟的穹顶之上。
几面旗帜被粗暴地、带着胜利者炫耀意味地插了上去——星条旗、米字旗、法兰西三色旗……
甚至还有那面他内心深处一直极力避免其在这个时空壮大、代表着另一种意识形态的、鲜红底色上是金色锤子与镰刀的旗帜!
这些旗帜在柏林的硝烟与火光中猎猎作响,如同胜利者对失败者最无情、最彻底的嘲弄与践踏。
梦境混乱而跳跃,视角不断变换,他仿佛悬浮在半空中,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那个承载着威廉二世记忆与身份的躯壳。
穿着已经破损不堪、沾满污渍的帝国元帅军服,脸上带着硝烟熏黑的痕迹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与空洞,被一群穿着不同国家军服、面目模糊但却带着胜利者姿态的人围在中间。
场景似乎是在一间残破的大厅里,像是在进行某种……最后的审判或逼问。
然后,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一种近乎虚无的、彻底放弃一切的冷漠,穿透了梦境中燃烧柏林的背景噪音,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意识深处:
“今时今日,帝国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战败后也没有一个人够资格审判我,他们爱怎么审就怎么审,爱怎么评价就怎么评价,把我五马分尸死死钉在耻辱柱上,我都不在乎,一点儿都不在乎!”
这声音,这语气,这彻骨的冰冷与决绝,在梦境中反复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预言般的笃定,仿佛早已看穿了命运的终点。
林晓猛地惊醒,心脏狂跳不止,如同擂鼓般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发现自己依旧坐在无忧宫书房的那张椅子上,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水,贴身的内衣也已被冷汗浸透。
书房里一切如旧,壁炉的火光依旧温暖,窗外柏林的夜色依旧安宁,远处偶尔传来巡夜警察有节奏的脚步声。
刚才那一切,那燃烧的城市,那刺眼的异国旗帜,尤其是“自己”最后那句冰冷彻骨、充满末路疯狂意味的话,依然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清晰得令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