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梁璐的醒悟(2 / 2)

童童怯生生地看着她,小手绞着衣角,不说话。

梁璐没有勉强,只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穿着漂亮裙子的洋娃娃,微笑着说:“你看,这个娃娃喜欢吗?送给你好不好?”

童童的眼睛亮了一下,犹豫着,慢慢伸出手,接过了娃娃,紧紧抱在怀里,然后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谢谢……阿姨。”

那一刻,看着小女孩眼中那一点点因为一个简单礼物而燃起的快乐和满足,梁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酸楚而又温暖的情绪涌了上来。这种直接的情感反馈,这种不掺杂任何权力算计的真诚,在她那个冰冷的家里,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了。

她帮童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动作轻柔。她忽然想到,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孩子。当年因为和祁同伟闹矛盾,情绪郁结,不慎流产,之后身体受损,再也无法生育。这件事,一直是她心中无法愈合的创痛。也曾几何时,她将这份遗憾带来的怨气,部分地撒在了祁同伟身上,认为是他的冷漠和野心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如今,时过境迁,再回首,她似乎能以一种更抽离、更悲悯的眼光来看待这段往事了。那场悲剧,或许不仅仅是他们夫妻矛盾的恶果,更是那段从一开始就扭曲的婚姻关系结出的必然苦果。两个被各自欲望和家族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经营好一个需要充沛爱意来滋养的新生命呢?

“梁主任真是有爱心,孩子们都很喜欢您。”院长的奉承话在一旁响起。

梁璐笑了笑,没有回应。她看着童童紧紧抱着娃娃,渐渐和其他孩子融在一起玩耍的身影,心里想的是:如果当年有了孩子,她和祁同伟的关系会有所不同吗?这个家,会多一些温暖,少一些算计吗?

也许,答案依然是否定的。祁同伟那样的人,他的心太大,能装下整个汉东,甚至更广阔的天地,但留给家庭、留给妻子、甚至留给子女的空间,或许从来都是逼仄的。他的世界里,权力是永恒的坐标轴,其他一切,包括情感,都需要为这个坐标轴让位,甚至成为可以利用的工具。就像当年,他为了前途,可以毫不犹豫地向她下跪求婚,用一场婚姻来换取通往权力殿堂的捷径。

那时,她年轻气盛,被所谓的“爱情”和报复前男友的心理冲昏了头脑,享受着将这位“政法系明星”掌控在手心的快感,认为这是征服的胜利。她的家族,也乐见其成,将一个有潜力、无背景的年轻人纳入麾下,无疑是一笔划算的政治投资。

没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当时去深思,这种建立在不对等权力关系和强烈功利目的之上的结合,其内在的裂痕有多么深刻。她曾经天真地以为,时间和她的“背景”,足以磨平祁同伟出身带来的棱角,让他彻底归心。现在她才明白,她或许磨平了他表面的棱角,却永远无法消除他内心深处因为屈辱和野心而积聚的、巨大的、近乎扭曲的能量。而这种能量,一旦找到突破口,爆发出来,是任何人都无法掌控的。

祁同伟对她的态度,从最初的刻意逢迎,到后来的平淡敷衍,再到如今这种客气中带着疏离的“相敬如宾”,清晰地勾勒出了他权力攀升的轨迹。当他需要梁家时,他可以隐忍、可以示弱;当他羽翼渐丰,他便逐渐收回情感的投注;当他大权在握,甚至超越了梁家时,这段婚姻关系,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种需要维持的“体面”,一个避免授人以柄的“稳定后方”,或许,还带着一丝对过往屈辱经历的、无意识的冷漠报复。

梁璐以前不愿意,或者说不敢于深想这一层。但最近,尤其是祁同伟登上政法委书记宝座,权势达到一个新的顶峰后,他身上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过往(包括对梁家,对她)的漠然,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参观结束后,梁璐代表省妇联,向福利院捐赠了一批图书和玩具。在举行简单的捐赠仪式时,她按照流程发表了简短的、充满关爱和鼓励的讲话。镁光灯闪烁,记者们记录下“祁同伟夫人热心公益”的温馨画面。这一切,都符合她“祁夫人”的身份该做的体面事。

然而,当活动结束,她婉拒了院长的宴请邀请,坐回车里,吩咐老张“随便开,不用急着回去”时,那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再次将她包裹。

车子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她从车窗望出去,看到路边公园里,一对年轻夫妻正带着蹒跚学步的孩子玩耍,丈夫将孩子高高举起,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妻子在一旁用手机拍照,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画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梁璐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那种平凡的、充满烟火气的幸福,是她这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她所拥有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尊荣和物质享受,是位于权力金字塔顶端的视野。但站得越高,风越大,也越寒冷。她就像古代那些居住在深宫里的后妃,外表母仪天下,尊贵无比,内里的辛酸与孤寂,唯有自知。

她忽然想起了高育良的前妻吴惠芬老师。那是一位同样优雅、有学识的女性,最终却和高育良劳燕分飞。以前,梁璐不太能理解吴惠芬的选择,觉得她放弃了省委副书记夫人的尊荣,未免有些可惜。但现在,她似乎有些懂了。当一段婚姻只剩下空壳,当精神世界无法共鸣,甚至充满压抑时,那种外在的荣华富贵,反而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和讽刺。吴惠芬选择了离开,去寻找内心的安宁,这何尝不需要巨大的勇气?

那么自己呢?梁璐问自己。她有勇气打破这个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模范家庭”外壳吗?她有勇气去面对离开祁同伟之后,可能带来的种种连锁反应吗?父亲会如何想?社会舆论会如何评价?更重要的是,离开了“祁同伟夫人”这个身份,她梁璐,又还剩下什么?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的心头,找不到线头。

她让老张把车开到了江边。初春的江水,浑浊而湍急,裹挟着上游融化雪水的寒意,奔流不息。江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也让她纷乱的思绪似乎清明了一些。

她站在堤岸上,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大半生,似乎一直在为别人而活。年轻时,为了赌一口气,为了向那个抛弃自己的前男友证明什么,她选择了祁同伟。结婚后,她的身份首先是“梁家的女儿”,然后是“祁同伟的妻子”。她的一切喜怒哀乐,似乎都与这两个身份绑定,都是为了维系这两个身份背后的利益和体面。

她可曾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纯粹为了梁璐这个人而存在的价值和快乐?

或许,只有在福利院,在面对童童那样不谙世事的孩子时,她才隐约触摸到了一点。那不是权力带来的虚妄满足,不是身份赋予的虚假尊重,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简单的、想要给予爱和温暖的冲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对岸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繁华的轮廓。这片繁华,有她丈夫的一份“功劳”,他用自己的铁腕,维系着这座城市的“稳定”和“秩序”。但梁璐却觉得,这片璀璨的灯火,离自己非常遥远,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大衣领口,转身对安静等候的老张说:“回去吧。”

车子再次启动,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省委大院,驶回那个宽敞、奢华、却冰冷得像高级宾馆一样的家。梁璐知道,她暂时还没有勇气去打破什么,但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悄然改变了。她开始真正地、清醒地审视自己走过的路,审视那段扭曲的婚姻,审视那个与她同床异梦、渐行渐远的丈夫。这种醒悟,来得太迟,带着彻骨的悲凉,但或许,也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关于寻找自我、安放内心的开始。

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超越于“祁同伟夫人”这个身份之外的、属于她梁璐自己的、复杂的沉思与决然。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还不确定,但至少,她不再愿意继续浑浑噩噩地,活在那座黄金铸造的牢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