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梁璐的醒悟(1 / 2)

汉东省的春天,来得总让人觉得有些迟缓。已是三月中旬,料峭的春寒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风刮在脸上,少了冬日的刺骨,却多了几分黏腻的湿冷,像是无声地渗透进骨缝里。省委大院里的几株老玉兰,枝头缀满了毛茸茸的花苞,倔强地挺立着,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一场冲破寒冷的盛大绽放。

梁璐坐在驶出省委大院的专车后座,目光淡淡地掠过窗外匀速后退的景物——持枪肃立的警卫、修剪整齐的冬青丛、以及一栋栋在绿树掩映下显得静谧而威严的独栋小楼。这里是汉东权力的心脏,是无数人仰望和向往的顶峰。她的丈夫,祁同伟,如今正是这颗心脏最强有力的搏动者之一。作为他的妻子,她理应享受这种身处云端的感觉,享受那种无论走到哪里都伴随着的、无形的敬畏目光。

然而,只有梁璐自己知道,这种看似风光的生活,内里是何等的空洞与冰凉。就像车窗外这迟迟不肯彻底温暖的春天,表面上看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实则寒意深重。

车子平稳地驶出大院,汇入车流。司机老张是祁同伟亲自挑选的人,话不多,技术稳当,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沉默。梁璐吩咐了一句:“去市儿童福利院。”

“好的,梁老师。”老张应声,调整了方向。

“梁老师”,这个称呼,曾经是她在汉东大学政法系教书时,学生们对她的尊敬。如今,除了极少数旧相识,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叫她了。更多人称呼她“梁主任”(她在省妇联有一个挂名的闲职),或者,更常见的,是那种带着明显讨好和谨慎的“祁夫人”。这个依附于祁同伟身份的称呼,像一张无形的标签,牢牢地贴在她的身上,也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与真实的自我隔离开来。

她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昨晚的一幕。

祁同伟又是深夜才归,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他如今是省政法委书记,权势熏天,但梁璐能感觉到,他肩上的担子和心里的那根弦,也绷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他很少再像早年那样,会带着意气风发的神情跟她谈论工作上的“战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不露声色的算计和谨慎。即使是在家里,这个理论上最私密、最放松的空间,他也像一头时刻保持着警觉的头狼。

她当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一本慈善晚宴的策划书,见他回来,便起身想去给他倒杯热水。祁同伟摆了摆手,脱下外套随手递给保姆,松了松领带,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揉了揉眉心。

“还没睡?”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看这个,下个月省妇联和工商联搞的一个关爱留守儿童的慈善活动,想请你去露个面,讲几句话。”梁璐把策划书往前推了推。

祁同伟瞥了一眼制作精美的策划书封面,并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淡淡地说:“到时候看日程安排吧,最近事多,不一定抽得出时间。这种活动,你代表我去一下就好。”

他的反应在梁璐意料之中。他现在关注的,是更大的布局,是汉东的“稳定”和“发展”,是那些关系到他权力根基的“大事”。这种带有公益和温情色彩的活动,在他如今的权重排序里,显然靠后。

梁璐没有坚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客厅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落地钟钟摆规律的滴答声。

忽然,祁同伟像是想起什么,抬眼看向梁璐,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知意味:“对了,下周末,老爷子那边有个家庭聚会,点名要我们都过去。你准备一下。”

他口中的“老爷子”,指的是他那位早已退下来,但余威犹存、门生故旧遍布各地的岳父,梁璐的父亲。早年间,祁同伟对梁家的事,尤其是这种家庭聚会,是极为上心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积极。那时,梁家是他需要紧紧依靠的大树。但时移世易,如今的他,羽翼早已丰满,甚至其权势和影响力,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鼎盛时期的梁家。这种家庭聚会,对他而言,更多变成了一种程式化的义务,一种需要维持的表面礼数,甚至,可能还隐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向昔日施恩者展示今日成就的微妙心理。

梁璐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她看着丈夫那张棱角分明、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愈发显得不怒自威的脸,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寒意。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家庭聚会上,祁同伟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应对她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亲戚,如何谦恭地陪在父亲身边说话,那时,他的眼神里还有着掩藏不住的、对融入这个家庭的渴望,以及一丝因出身而带来的、努力想要抹去的局促。

而现在,那种渴望和局促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甚至……在梁璐越来越敏锐的感知里,还有一种隐藏在恭敬外表下的、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冷漠。

“好,我知道了。”梁璐垂下眼睑,轻声应道。她没有问为什么突然要聚会,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地商量该带什么礼物,该穿什么衣服。她发现,自己对于这种旨在维系“梁家女婿”身份的活动,也渐渐失去了热情。

那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和祁同伟的婚姻,这根曾经将两人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绳索,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恩怨纠葛后,非但没有被时光磨砺得更加坚韧,反而因为其中一方的急剧强大和另一方的停滞不前,而变得异常脆弱和……虚假。他们仍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是汉东政坛人尽皆知的“模范家庭”,但内里的真实情感, Sylvia 早已是一片荒芜,甚至充满了无声的较量与难以言说的隔阂。

车子轻轻颠簸了一下,将梁璐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她睁开眼,看向窗外。已经离开了省委核心区,街景变得繁华而富有烟火气。行人匆匆,车水马龙,为了生活奔波忙碌的普通人,他们的烦恼或许具体而微,是为了一日三餐,为了孩子的学费,为了上涨的房价,但他们的喜怒哀乐,至少是真实的,是能够宣之于口,可以用来抱怨和分享的。

而她的烦恼呢?是丈夫越来越位高权重却越来越像一座冰冷的权力符号?是那段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沙土之上的婚姻终于显露出它不堪承受的真容?还是对自己这大半生,在这场由家族主导、自己半推半就的交易中,所扮演角色的深刻怀疑?

这些烦恼,她无人可以诉说。对父亲说吗?父亲只会用他那套固有的政治家族思维来“开导”她,告诉她这就是身处高位的代价,让她“顾全大局”。对往日的朋友说吗?圈层早已不同,更何况,围绕着祁同伟和她,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假意,她已难以分辨。她像是被困在一座用权力和虚荣堆砌而成的黄金牢笼里,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窒息不堪。

“梁老师,到了。”老张沉稳的声音响起,车子已经停在了市儿童福利院的门前。

梁璐收敛心神,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习惯性地浮现出那种得体、温和、带着些许距离感的微笑。这是她多年来在公开场合练就的表情,是“祁夫人”和“梁主任”的标准面具。

福利院的院长和几位工作人员早已等候在门口,热情地迎了上来。一番寒暄后,梁璐在他们的陪同下,开始参观福利院的设施,了解孩子们的生活情况。这是她近几年来投入精力最多的事情,参与各种慈善公益活动,尤其是关注妇女儿童领域。最初,或许还带着一些为自己和祁同伟塑造公众形象的考量,但渐渐地,她在与这些弱势群体,特别是这些天真无邪却又遭遇不幸的孩子们的接触中,找到了一种难得的平静和……真实。

比起省委大院那些暗流涌动的应酬,比起家里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这里孩子们的哭声和笑声,都显得那么纯粹。他们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敬畏她,讨好她,他们只会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用稚嫩的声音叫她“梁阿姨”,会毫无顾忌地伸出小手要她抱。

在一间活动室里,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做游戏。其中一个叫“童童”的小女孩,因为先天性的唇腭裂,被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虽然已经做过初步修复手术,但脸上仍留有明显的疤痕。她有些内向,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别的小朋友玩。

梁璐走过去,蹲下身,平视着童童,柔声问:“童童,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