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率是没错。”高育良喝了一口牛奶,语气带着一丝困惑,“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说,我们追求的‘治’,最终的目标是什么?是让每个人都变成数据流里一个安分守己的符号,还是激发每个人内心的善念,让他们自觉地向着善的方向努力?前者立竿见影,后者润物无声,但后者,才是根基啊。”
吴惠芬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优雅。她沉吟片刻,说:“育良,你的理想是好的。但现实是,芸芸众生,觉悟有高有低。用道德去感化,需要时间,甚至可能收效甚微。而同伟用的方法,虽然直接,甚至可能显得有些……生硬,但它能最快地见到效果,稳住大局。没有这个‘稳’,你的那些道德教化,恐怕连实施的空间都没有。”
“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懂。”高育良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管就死,一放就乱。这个度,太难把握了。我只是担心,当我们过于习惯、甚至依赖这种高效的‘管’时,会不会渐渐忘记了‘教’的初心?会不会把手段当成了目的?同伟现在位高权重,他手握的这套系统,力量太强大了。力量本身并无善恶,但执掌力量的人,若心中没有更高的准则制约,我担心……”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吴惠芬已经明白。她轻声说:“你是担心同伟在权力的道路上走得太快、太远,最终会迷失?”
高育良没有直接承认,而是换了个角度:“惠芬,你看过那些古典小说吗?那些辅佐君王打天下的能臣猛将,开国之时,个个都是栋梁。可天下太平之后,其中一些人,往往不得善终。为什么?有时候,未必是君王猜忌,而是他们自己功高震主,或者……他们习惯了征伐的思维,已经无法适应治世的逻辑了。打天下需要猛药,治天下却需文火。我现在对同伟,就有这种隐隐的担忧。他现在做的,很多还是‘破’的工作,是消除不稳定因素。但‘立’的工作,建设性的工作,尤其是人心层面的建设,他似乎……兴趣不大。”
吴惠芬沉默了一会儿。丈夫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祁同伟的成长轨迹、性格特质,决定了他更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权力和效果。而高育良是学者出身,内心深处总怀着一份对文化和道德的信仰。这种底色上的差异,在共同的敌人消失后,是否会逐渐显现出来,成为新的裂痕?
“同伟毕竟还年轻,又在那个位置上,行事风格直接一些,也可以理解。”吴惠芬斟酌着词句,她既要点破问题,又不能激化矛盾,“或许,你可以找个机会,和他更深入地谈一谈?不是以省委书记对政法委书记的身份,而是像以前那样,以老师的身份,引导他去看一看那些‘术’之上的‘道’?比如,和他聊聊历史,聊聊哲学?让他明白,真正的长治久安,根基在人心,而不只在技术。”
高育良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谈何容易。他现在事务繁忙,心思也未必在这些上面。而且,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话,说得太直白,反而不好。”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望向楼下的万家灯火。那些灯火,每一盏背后都是一个家庭,都有着各自的悲欢离合。他追求的“德治”,是希望这些灯火能因为内心的温暖和良善而发光,而不是仅仅因为外部的强光照射而显得明亮。
“也许是我多虑了。”高育良像是在对吴惠芬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眼下局面来之不易,首先还是要维护好这个大局。同伟的工作,成效是主要的。其他的……慢慢来吧。或许,等我的书出版了,能引起更多的讨论和共鸣,到时候,风气或许会有所改变。”
吴惠芬走到他身边,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别想太多了。身体要紧。你那个书稿,出版社又催了?”
“嗯,最后校对一遍,就可以付印了。”高育良拍了拍妻子的手,感受到一丝慰藉,“书名我最后定了,就叫《大道之行:德法兼济与现代治理秩序》。”
“大道之行……”吴惠芬轻声重复了一遍,“好名字。但愿你这番心血,能真的为汉东,乃至为更大范围,找到一条可行的‘大道’。”
夫妻二人并肩站在窗前,窗外是他们治下的“锦绣江山”,一片祥和。但在这祥和的深处,高育良心中的那一缕疑虑,如同远处天际线边缘一抹难以察觉的阴云,并未完全散去。他知道,他和祁同伟共同驾驶的这艘大船,正行驶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上,但航向的细微偏差,或许会在遥远的未来,导致截然不同的彼岸。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一边把握好眼前的舵,一边时不时地,抬起头,眺望一下那颗或许已被迷雾遮挡的北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