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楼顶层,省委书记办公室的灯光,通常要比楼下公安厅指挥中心的灯光熄灭得更晚一些。但这光亮,与楼下那种充满技术感和行动力的氛围截然不同。它是一种沉静的、带着书卷气的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中流淌出来,融进沉沉的夜色里。
高育良刚刚送走最后一拨汇报工作的干部。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左边摞着待批的文件,右边则整齐地摆放着几份刚刚送来的省内日报和理论刊物。最上面一份的头版头条,赫然是对他倡导的“德治法治相结合”经验的又一篇深度报道,旁边配发的照片上,他正微笑着向考察团成员阐述着什么,神态从容,气度雍容。
他的目光掠过那篇报道,却没有停留,而是落在了桌角一份不那么起眼的内部简报上。那是省委政法委报送的《近期社会面管控效能评估及典型案例分析》。他伸出手,将简报拿到面前,翻开。
简报用的是最客观冷静的文字,罗列着数据:通过“天网工程”预警并化解群体性事件苗头xx起,舆情热点及时处置率xx%,重点人员动态管控率xx……后面附了几个典型案例,其中就包括昨晚经开区那起劳务纠纷的处置过程描述,从系统预警到现场化解,时间、人员、措施,记录得清清楚楚,效率高得令人惊叹。
高育良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效率,他当然欣赏效率。没有一个主政者会不喜欢看到政令畅通、问题速解。这套由祁同伟一手打造起来的体系,其运行之精密、反应之迅速、效果之显着,确实是维护汉东眼下这种“繁花着锦”局面的重要保障。没有这个“稳”字作为基石,他那些关于“德治”的理论建构,无异于沙上筑塔。
但是……
他合上简报,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从这个高度望出去,大半个省城的夜景尽收眼底,灯火璀璨,流光溢彩,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这景象,有他高育良的心血,也离不开祁同伟的“铁腕”。
可是,那份简报里透出的气息,那种将一切社会现象都化为可监控、可分析、可处置的“数据流”的冷静,甚至可说是冷漠,总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适。这和他理想中的治理境界,似乎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薄膜。
他想起了白天的常委会。会上,祁同伟汇报政法系统工作时,提到要进一步加强“智慧政法”建设,推动公安、检察、法院的数据深度共享与业务协同,构建“全流程、闭环式”的监督管理机制。祁同伟讲得条分缕析,逻辑严密,赢得了不少常委的赞同。但高育良却注意到,祁同伟在描述这套机制时,用的词汇多是“精准”、“高效”、“可控”,而很少提及“公平”、“正义”、“温情”这些更带有价值色彩的词语。
这并非说祁同伟的做法不对。恰恰相反,从工具理性的角度,祁同伟的路径无比正确。但高育良总觉着,治理一个如此庞大的省份,尤其是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汉东,不能仅仅依靠工具理性。法律和制度是骨架,是底线,但一个健康的社会肌体,还需要血脉和神经,需要那种基于道德认同和文化浸润而生发出来的内在秩序感。这就像烹饪,高压锅能快速把食物弄熟,但小火慢炖出来的汤,滋味终究是不同的。
“同伟他……是不是过于依赖这些技术手段了?”高育良喃喃自语。他欣赏祁同伟的能力和魄力,也感激他在稳定大局上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他担心,这种对“术”的过度追求,会不知不觉地侵蚀掉对“道”的敬畏和持守。当一切都可以被数据量化、被模型预测、被流程处置时,治理会不会变成一种冷冰冰的技术操作,而失去了其本该有的人文温度和价值引领?
这种疑虑,他无法在常委会上公开表达,那会显得不合时宜,甚至会被误解为对祁同伟工作的否定。他只能将这些思绪埋在心里,偶尔在与极亲近的人交谈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半点。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吴惠芬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进来。她看到丈夫对着窗外沉思的背影,将牛奶放在桌上,柔声问:“还在想工作?时间不早了,喝了牛奶早点休息吧。”
高育良转过身,接过牛奶,温度正好。他叹了口气,指指桌上那份政法委的简报:“惠芬,你看看这个。同伟他们现在的工作,真是……滴水不漏。”
吴惠芬拿起简报快速浏览了一下,她是聪明的女人,立刻明白了丈夫的症结所在。“效率很高,不是吗?现在汉东能这么平静,同伟确实是下了大力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