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决断,终于还是在无数双眼睛的翘首以盼中,以一种符合组织程序、措辞严谨克制的方式,抵达了汉东。
没有电闪雷鸣,没有疾风骤雨,只是一份通过机要通道送达省委办公厅的、标注着“机密”字样的红头文件。文件的标题平实无奇,内容也似乎是在就事论事地处理一个干部的工作调动问题。但每一个有资格阅知这份文件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这薄薄几页纸所承载的重量,足以重新定义汉东未来的政治格局。
文件的核心意见清晰明确:
“……经研究,认为侯亮平同志在主持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工作期间,虽有一定成绩,但存在违反办案程序、方式方法简单粗暴等问题,特别是在涉及有关人员刘庆祝的案件中,未能严格依法依规履职,造成了不良影响。为维护政法队伍形象和纪律的严肃性,同时出于保护干部、有利于其今后发展的考虑,决定免去侯亮平同志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局长职务,调回最高人民检察院另行安排工作。汉东省反贪污贿赂局局长一职,暂由副局长吕梁同志代理……”
这份决定,堪称一份精心打磨的“平衡术”范本。
一方面,它明确指出了侯亮平的“错误”,给予了“免职”和“调离”的处分,这无疑是采纳了沙瑞金报告中的核心建议,也是对汉东省内以高育良、祁同伟为首的本土势力所营造的“汹汹舆情”的一个明确交代。这表明,北京认可了汉东省委(实质上是高育良一方)所陈述的“程序正义”原则的重要性,承认了侯亮平的行为确实不当。
另一方面,它又留有了充分的余地。对侯亮平问题的定性,停留在“违反程序”、“方法简单”层面,并未上升到政治立场或廉洁问题,这一定性至关重要,保全了侯亮平的政治生命基本盘。“调回最高检另行安排工作”,更是一种典型的“保护性调动”,虽然离开了实权岗位,但回到了更高的平台,留下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性。这显然是考虑了沙瑞金的力争,以及钟小艾家族在背后活动的结果,是对沙瑞金一系和钟家颜面的最大程度保全。
然而,在这看似平衡的文字背后,所有明眼人都读出了真正的赢家。侯亮平走了,沙瑞金麾下最锋利的矛折断了;吕梁上台,反贪局这个要害部门易主。这意味着,沙瑞金试图以反贪为突破口、撼动汉东固有权力结构的激进战略,遭到了决定性挫败。而高育良和祁同伟,成功地抵御了这场来势汹汹的冲击,并且进一步巩固和扩大了他们的权力边界。
一、 省委会议室的微妙空气
文件送达后,沙瑞金立即召集了一个小范围的会议,向相关常委通报北京的决定。
会议室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沙瑞金坐在主位,脸色平静,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眼角眉梢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落寞。他用平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语调,宣读了文件的主要内容。
“……北京的决定,体现了对汉东工作的关心和指导,也体现了对干部的爱护。我们省委要坚决拥护北京的决定,认真做好后续工作。”沙瑞金放下文件,目光扫过与会众人,“特别是反贪局的交接工作,育良书记、国富同志,你们要牵头,确保平稳过渡,不能影响正常工作。”
高育良微微颔首,表情严肃而庄重:“瑞金书记放心,组织部和纪委一定会落实好北京的指示和省委的要求。吕梁同志是反贪局的老人,业务熟悉,相信他能很快挑起担子。”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上级决定的拥护,也隐含了对吕梁能力的肯定,姿态摆得极高。
田国富也随即表态,语气略显沉重:“纪委这边会配合好工作。这次事件,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政法干部尤其要严守纪律红线。请省委放心。”
祁同伟坐在稍远的位置,身姿笔挺,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反而显得格外凝重,甚至带着一种沉痛感。在沙瑞金目光看向他时,他诚恳地开口道:“沙书记,作为公安厅长,我也要深刻反思。在配合反贪局工作方面,我们可能也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今后,我们一定全力支持吕梁同志的工作,共同维护汉东的法治环境。”
他这番话,听起来是自我批评和表态支持,但在座的人都明白,这更像是一种胜利者姿态优雅的展示。他将自己放在了与吕梁“合作”的位置上,而非上下级,暗示着公安系统与即将由吕梁掌控的反贪局之间新的、更“融洽”的关系。
沙瑞金深深看了祁同伟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同志们有这个认识就好。汉东的发展稳定是大局,任何工作都要服从服务于这个大局。”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索,“既然北京已经有了明确意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大家各自做好分管工作,散会。”
会议简短得异乎寻常。没有讨论,没有异议,只有对既定事实的确认和执行安排。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知道这并非事情的结束,而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只是,这个新阶段的主导权,已经悄然发生了转移。
二、 高祁阵营的谨慎庆贺
离开省委会议室,高育良和祁同伟默契地回到了高育良的办公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房间里的气氛才稍稍松弛下来。高育良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他已经憋了太久。
“总算……尘埃落定了。”高育良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
祁同伟走到他身边,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低声道:“老师,我们赢了。”他的语气中,压抑着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艰险后的沉稳。
“赢?”高育良接过茶杯,却没有喝,转身看着祁同伟,目光深邃,“同伟,这能叫赢吗?充其量,只能说是惨胜,是守住了基本盘。侯亮平是走了,但他是回了北京,回了最高检!沙瑞金书记还在汉东,他还是省委书记!这次我们看似赢了局面,但也彻底暴露了我们的实力和底线,往后的日子,恐怕要更加小心。”
祁同伟认真地点点头:“老师教训的是。沙书记经此一挫,必然不会甘心。他接下来可能会改变策略。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自信,“只要反贪局在我们手里,汉东的盘子就乱不了。吕梁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吕梁……”高育良轻轻呷了口茶,“这个人,能力是有的,但也过于精明。用他可以,但绝不能完全依赖。你要把握好分寸,既要让他发挥作用,又不能让他失去控制。反贪局这把刀,用不好,是会伤到自己的。”
“我明白。”祁同伟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我会让他清楚,谁才是他能坐稳这个位置的关键。山水集团那边,还有刘庆祝那边,都需要他‘稳妥’处理。”
“嗯。”高育良放下茶杯,坐回沙发,恢复了往常的沉稳神态,“当前第一要务,是稳定。要迅速消除侯亮平事件带来的负面影响,把干部的思想统一到省委的决策部署上来。你和我,都要出面,找一些关键部门的干部谈谈话,安定人心。尤其是那些之前有些摇摆的,要让他们看到,跟着我们,才有前途。”
“是,我马上安排。”祁同伟应承道,随即又微微一笑,“老师,经过这一仗,您在汉东的威望,可是如日中天了。现在
高育良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掠过一丝隐忧:“威望越高,责任越大,盯着我们的眼睛也越多。同伟啊,登高易跌重,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如履薄冰。梁璐父亲那边……最近有联系吗?”
祁同伟心领神会:“前两天刚通过电话,老爷子对汉东的情况很关心,也肯定了我们的应对。我会继续保持联系。”
“好。”高育良点了点头,“上面有人,心里不慌。但最终,还是要靠我们自己把汉东的事情办好。去吧,很多事等着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