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砸在吕梁的心上。吕梁彻底愣住了,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张着,眼神里充满了愕然、委屈,还有一丝难以置信。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出于公心、甚至可以说是为侯亮平着想的建议,竟然会引来如此激烈的、近乎羞辱的斥责。
“侯局,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吕梁试图解释,声音都有些发颤,“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你觉得什么?!”侯亮平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他挥手打断了吕梁,“你觉得要稳?要慢?要讲政治艺术?我告诉你吕梁!反腐败就是最大的政治!对党和人民负责就是最高的艺术!如果什么都讲究四平八稳,什么都怕影响稳定,那我们反贪局干脆改成调解办公室算了!”
话一出口,侯亮平自己也意识到有些过火了。他看到吕梁的脸色从愕然变成了惨白,眼神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受伤和疏离。但强烈的自尊心和此刻汹涌的情绪,让他无法立刻低头道歉。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后续更伤人的话,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吕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吕梁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侯亮平挺拔却僵硬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委屈、愤怒、寒心、还有一丝自嘲……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甚至被怀疑是别有用心。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位空降来的局长,虽然能力出众,锐意进取,但在处理复杂人际关系和掌控自身情绪方面,或许还太过“年轻气盛”。他可能根本不了解,或者说不在乎,汉东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暗流礁石。
继续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吕梁默默地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份他精心准备的报告。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
“侯局,”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是一种刻意拉开距离的、公事公办的平静,“您的指示我明白了。星源商贸的案子,我们会按照您的要求,加快进度,一查到底。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去忙了。”
侯亮平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吕梁不再多说,转身,轻轻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又轻轻带上。门锁合拢的声音,在此刻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道无形的界限,隔开了两人。
听到关门声,侯亮平才缓缓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脸上闪过一丝懊悔。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控了。吕梁的建议,从工作角度出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自己把在省委受的气,撒在了自己副手身上,这很不应该,也很不专业。
但是,那种被无形之手紧紧扼住喉咙的感觉,那种举步维艰的困境,让他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他需要突破,需要宣泄,而吕梁的“稳妥论”,恰好撞在了枪口上。
“裂痕……”侯亮平喃喃自语。他清楚地知道,刚才那场冲突,已经在两人之间,在反贪局的领导核心之间,埋下了一颗不信任的种子。吕梁是局里的老资格,业务能力强,在不少中层干部中颇有威信。如果连他都无法完全理解和支持自己的做法,那么局内部的工作,将来可能会遇到更多的内耗和阻力。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被吕梁放下的报告,手指用力,几乎要将纸张捏破。
困难比预想的更大。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潜在的离心倾向。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陷入重围的战士,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而原本应该并肩作战的战友,却可能因为不同的理念或者迫于压力,而变得犹豫不前。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他的心脏。
但他不能退缩。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最难的路,就只能咬牙走下去。内部的裂痕,只能留待日后想办法弥补。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拿出实实在在的战果,用铁证打破所有的质疑和束缚!
他拿起内线电话,直接拨给了侦查一处处长陆亦可。
“亦可,星源商贸的案子,有重大进展。你马上带最可靠的人,成立专案组,我亲自担任组长。所有调查行动,直接向我汇报。注意,绝对保密!”
放下电话,侯亮平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愤怒和孤独,被他强行转化为更强大的动力。内部的裂痕既然已经出现,他就要用更快、更猛的进攻,来弥合它,或者,至少让它在胜利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风暴将至,他必须成为那个掌控风暴的人,而不是被风暴撕裂。只是,他并未察觉,那颗刚刚埋下的种子,在汉东这片复杂土壤里,会以怎样的速度悄然滋生。而此刻,在副局长办公室,吕梁关上门,独自坐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支很久没抽的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