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桃花渡的外沿!”林默指着林子里隐约露出的乌篷船,“阿桃说过,真正的桃花渡藏在桃花林深处,得顺着花瓣漂才能找到。”
船刚驶进桃花林,就听见熟悉的笑声,阿桃正站在一艘乌篷船的船头,手里举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出炉的桃花饼,热气混着花香飘过来,甜得人舌尖发麻。
“你们可算来了!”她把竹篮往我们船上递,饼上的芝麻沾着桃花瓣,“我娘说,今天的潮水最适合酿桃花酒,埋在桃树下,明年此时开封,能醉倒整个春天。”
她的红绸已经绣完了,边角缀满了桃花,在风里展开时,像只粉白的蝴蝶。那个穿月白布衫的青年——阿木,正蹲在船舱里削木勺,左眼的蒙布换了新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桃花,是阿桃的手艺。
“我爹说,等我眼睛好点,就教我编渔网。”阿木的声音比上次清亮了些,削好的木勺上刻着细密的花纹,是桃花的形状,“他还说,桃花渡的鱼最爱吃桃花瓣,用这木勺舀鱼食,一舀一个准。”
桃花林深处传来“咚咚”的响声,是归燕坞的王伯和李叔在夯土,他们要在这里搭个新的戏台,不用红绸幔子,用晒干的桃花枝编,阿桃说,这样唱戏时,连调子都带着香。忘忧镇的老太太坐在桃树下,正教孩子们绣桃花,她的针线活还是那么糙,却比谁都认真,孩子们的小手捏着绣花针,扎得歪歪扭扭,倒像极了枝头刚冒头的花苞。
望海村的老汉也来了,带着他的渔船,说要在桃花渡和望海村之间开条新航线,让两边的人能常来常往。“以后月圆夜也能出海了,”他摸了摸船头的铜铃,是李醒送的,“有这东西镇着,啥邪祟都不敢靠近。”
我们帮着阿桃把新酿的桃花酒埋在最大的那棵桃树下,酒坛上贴着张红纸,写着“永安班”三个字,是阿木用左手写的,笔画虽然歪,却透着股劲儿。阿桃往坛口撒了把桃花瓣:“娘,永安班的人都回家了,以后每年春天,我们都来陪你喝酒。”
酒坛刚埋好,桃树上突然落下片最大的花瓣,正好盖在坛口,像给它戴了顶小帽子。林默笑着说:“是你娘在应呢。”
狗剩最兴奋,跟着孩子们在桃花林里跑,红绸和粉白的花瓣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绸哪是花。他跑到那棵最大的桃树下,突然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挖了个小洞,把自己掉的那颗乳牙埋了进去,又盖了层土,浇了点桃花酒。
“这样我的新牙就能长得像桃花一样好看了。”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小脸上沾着花瓣,像只刚偷吃完蜜的小猫。
夕阳西下时,桃花渡亮起了灯笼,挂在桃树枝上,像无数个小小的月亮。阿桃的红绸被挂在戏台的横梁上,风一吹,整个戏台都飘着香。王伯他们在台上唱着新编的戏,不再是《霸王别姬》的悲,是讲桃花渡如何迎来春天的喜,调子简单,却听得人心里暖。
李醒的铜铃突然对着西边晃了晃,银辉淡淡的,不像之前的警戒,倒像个温柔的提醒。大哥的触须卷过片落在酒坛上的花瓣,往西边指了指,触须上的桃花汁液亮得像碎金。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木盒,两颗乳牙隔着木头,隐隐传来暖意。林默啃着桃花饼,含糊不清地说:“看来又有新地方在等咱们了。”
阿桃往我们包里塞了袋桃花干,说泡在水里能提神。阿木把刻好的木勺分给我们,勺柄上都刻着“桃花渡”三个字。狗剩拉着我的手,红绸在我们之间晃:“姐姐,我们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指着那棵最大的桃树,“等你的新牙长出来,等桃花酒开封,我们就回来。”
渔船驶离桃花渡时,身后的灯笼像串没数完的星星,阿桃和孩子们站在岸边挥手,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和桃花林融在一起。风里的花香越来越淡,却在心里扎了根,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西边的天空泛着浅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柔和。我握紧手里的木勺,勺柄上的桃花纹路硌着手心,像个约定。无论下一个世界是诡异还是温暖,我们都会带着桃花渡的春天往前走,因为我们知道,总有地方可以回去,总有念想值得等待。
西边的浅紫天幕下,新的规则正随着芦苇荡的风悄然显形,带着芦花特有的软,却比任何铁律都更让人不敢轻慢——
“所有被遗忘的絮语,都会在月光下长成芦苇。”
我们刚踏上芦花絮的土地,就看见村口的老槐树旁,新抽的芦苇正从石缝里钻出来,秆子上印着模糊的字迹,是望海村那艘失踪渔船的编号;狗剩不小心掉落的红绸角被风卷进芦苇丛,再捡回来时,绸面上竟绣满了细碎的芦花,每根绒毛里都裹着童语巷孩子的笑声,像被小心收藏的秘密。
老婆婆说,这里的芦苇从不乱长。谁要是把心事埋进土里,三夜之后就会冒出新芽,秆子有多粗,执念就有多重;花絮飘向哪里,牵挂就落在哪里。“当年我老伴出海前,在这埋下半块船板,”她摸着槐树下最粗壮的那丛芦苇,秆子上的船钉痕迹还清晰可见,“你看这花絮,每年都往望海村的方向飘,十年了,从没偏过。”
“欠着的念想,要亲手纺成线才能还。”
林默帮老婆婆修补漏风的窗户,手指被芦花割出细口,血珠滴在窗纸的破洞上,竟慢慢晕成根银线,把破洞缝得严丝合缝。她恍然大悟——忘忧镇老太太没绣完的桃花帕、归燕坞没编完的燕子风筝、育婴堂没缝完的小衣裳,那些半途而废的牵挂,到了这里都要变成看得见的线,得用自己的手、带着自己的温度,才能续上。
李醒的铜铃在月光下泛着柔光,铃身上缠绕的银线突然活了过来,顺着他的指尖爬向那丛印着渔船编号的芦苇,在秆子上绕了三圈,打了个桃花结——那是他欠望海村老汉的承诺,要帮所有失踪的渔船找到回家的坐标。
“别在午夜对着芦苇梳头,它们会偷走你最想留住的模样。”
狗剩好奇,趁我们不注意,捧着河水在芦苇丛边照自己的影子,想看看新牙长了没有。刚把木梳碰到头发,水面突然浮起无数芦花,粘在他的发间,镜中的影子竟慢慢变成了阿木蒙眼时的模样。大哥的触须及时卷走木梳,影子才晃了晃变回原样,狗剩吓得攥紧红绸:“它们要偷我的脸?”
“不是偷,是记。”老婆婆把他拉到屋里,往他发间插了根桃木簪,“芦苇记不住活人的模样,就想借着梳头的影子留个念想。你看那片歪脖子芦苇,”她指向村西,“那是当年王家媳妇跳海前梳过头的地方,现在每朵花絮都长得像她围裙上的蓝花。”
最让人心头发颤的,是规则的最后一条,藏在老婆婆那本《芦花絮记》的末页,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
“当你能笑着把执念纺成线,芦苇就会开花,送你去想去的地方。”
我们在晒谷场的石碾子上,看见阿木刻木勺时掉落的木屑正被芦花裹着,慢慢纺成细纱,纱线里混着桃花渡的花瓣、忘忧镇的酒气、望海村的海盐,缠缠绕绕,竟织出块小小的方帕,帕角绣着半朵桃花,半朵芦花,像两个世界的牵挂终于在中间相遇。
风穿过芦苇荡,所有的秆子都在轻轻摇晃,像无数双手在纺车旁忙碌。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木盒,两颗乳牙隔着木头发烫,仿佛也在等着变成线的那一天。狗剩把红绸系在芦苇梢上,仰着头问:“等它们开花,我们就能回桃花渡了吗?”
老婆婆笑着点头,手里的芦花线正顺着月光往上爬,在天幕上织出条粉白的路,路的尽头,桃花渡的灯笼像星星一样亮着。
这规则哪里是束缚,分明是给所有没说完的再见、没续上的牵挂,找了个能慢慢生长、慢慢圆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