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割得皮肤生疼。脚下的黄沙烫得惊人,隔着厚实的鞋底都能感觉到灼痛,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尺,仿佛底下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脚踝,要把人拖进无尽的沙渊。远处的金字塔在烈日下泛着金红的光,塔身的砖石缝隙里嵌着无数细小的骨头,风穿过缝隙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被掩埋的灵魂在低声哭泣。
“这沙子不对劲。”李醒突然停下,弯腰抓起一把沙,指尖刚触到,那些沙粒就像活过来似的,顺着指缝往里钻,在皮肤上游走,留下细细的红痕,“是‘执念沙’,会钻进人的毛孔,勾起心里最放不下的事。”他猛地甩开手,沙粒落地时竟凝成小小的铜铃形状,在地上轻轻摇晃。
话音刚落,大哥突然闷哼一声,触须猛地绷紧,银毛上沾着的沙粒竟凝结成小小的船锚形状,不断往触须深处钻。“老陈的船……”他眼神有些恍惚,触须不受控制地往沙漠深处伸去,“我好像看见船帆了……那天的浪特别大,他冲我喊‘别回头’……”
林默的情况更糟,她的碎花裙被黄沙染成了土黄色,裙摆处的沙粒堆成了小小的绣绷模样,上面隐约能看见半朵未完成的海棠花。“娘的针……”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沙堆,那些沙粒就猛地炸开,化作无数根细针,扎得她手背瞬间布满血点,“娘说我绣的海棠永远少点灵气……可我明明练了三个月……”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江离布偶,布偶的红豆眼睛烫得像要烧起来,表面的布料上沾着几粒沙,正慢慢聚成安珠的侧影,嘴角带着笑,像是在说“等等我”。心脏突然抽痛起来,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愧疚感翻涌上来——如果那天我早点找到雾巷的出口,如果我没松开她的手,是不是就能看到她穿上我送的茉莉花裙了?
“别发呆!”李醒的铜铃突然炸响,尖锐的铃声刺破恍惚,我猛地回神,发现脚下的黄沙已经陷到膝盖,沙粒正顺着裤腿往上爬,要钻进我的毛孔。他将铜铃贴在我手腕上,银白的光芒顺着皮肤蔓延,那些钻到半路的沙粒瞬间凝固,掉落下来,在地上碎成粉末。“这沙子在啃食我们的理智!越想越陷!”
大哥和林默也被他用铜铃的光扫过,眼神渐渐清明,只是脸上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苍白。林默用力抹掉手背上的血点,抓起铁锹往地上狠狠一劈:“什么破沙子,敢耍老娘!”
“外来者。”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像砂纸磨过枯木。我们眯眼细看,只见金字塔入口处立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破烂的亚麻长袍,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瞳孔是浑浊的黄色,像被黄沙填满的古井。他手里拄着根蛇形拐杖,杖头的蛇眼镶嵌着红色的宝石,在烈日下闪着妖异的光。
“放下执念,才能进塔。否则……”他抬起拐杖,蛇头猛地张开嘴,露出尖利的毒牙,“就变成沙子的养料。”
“放你娘的屁!”李醒骂了句,铜铃在掌心转得飞快,“老子的执念是修好师父的铜铃,凭什么放下?当年他说我毛躁,刻的木老虎总缺条尾巴,我现在刻的老虎能摇尾巴能发声,他还没看过呢!凭什么放下?”
守墓人似乎笑了,头巾下传来“嗬嗬”的声响:“那就试试吧。”他拐杖一顿,金字塔前的黄沙突然翻涌起来,露出底下的石道,石道两侧立着无数尊石像,姿势各异,却都伸出手,像是在渴求什么。“这是‘执念回廊’,每一步都要踩着自己的执念走,能走到尽头的,才有资格见‘执念之核’。”
我们对视一眼,李醒率先迈步踏上石道。他脚刚落下,旁边一尊石像突然动了,那石像穿着木匠的围裙,手里拿着把刻刀,正是李醒的师父模样,只是脸上没有眼睛,黑洞里流着黄沙。“你修不好的。”石像的嘴动了,声音和李醒师父一模一样,“你太急,太燥,连木老虎的尾巴都刻不稳,还想继承我的手艺?那天你摔碎刻刀时,我就知道你成不了事。”
李醒的脚步顿了顿,铜铃的光芒黯淡了几分。我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在跳,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他攥紧铜铃,指节发白,“我摔碎刻刀后,用碎片拼了只木鸟,能飞三丈高!你没看见而已!”他突然将铜铃狠狠砸向石像,“你说我急?我现在能让木鸟叼着铜铃报时,你能吗?”
石像发出一声闷响,裂开无数道缝,里面涌出黄沙,很快在石道上堆成小小的木老虎形状,正是他小时候摔碎的那只。“我是修不好过去的错,但我能做好以后的事!”他一脚踩碎沙堆,木老虎的残骸里飞出只小木鸟,扑棱棱落在他肩上,他大步往前走去。
轮到林默时,石道两侧的石像变成了她娘的模样,手里捧着绣绷,上面的海棠花烂了个洞。“你学不会的。”石像的声音温柔却冰冷,“女孩子家就该安安稳稳学绣花,偏要去扛铁锹,像什么样子?你看邻居家阿妹,绣的鸳鸯都能卖出价了,你呢?”
林默攥紧了手里的铁锹,锹刃在阳光下闪着光:“我娘才不会这么说!”她猛地抬起铁锹,“我娘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阿默喜欢什么就去做,不用管别人怎么说’!她要是看见我现在能保护人,能修房子能铺路,只会笑着夸我‘阿默比男孩子还厉害’!”她举起铁锹,将石像劈成两半,黄沙里滚出半块绣布,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玫瑰,是她八岁时的作品。她弯腰捡起绣布塞进兜里,大步跟上。
大哥走过时,石像化作老陈的样子,站在船头,背对着他。“你不敢看我。”老陈的声音带着海风的咸涩,“你怕我问你,为什么当初不跟我一起守舱?那天我喊你跳,你为什么犹豫了?”
大哥的触须轻轻颤抖,却没有停下脚步:“我怕。”他声音低沉,却很清晰,“我怕跳下去救不了你,反而让船上的弟兄们跟着慌。但我更怕对不起你的托付——你儿子今年考上大学了,学的航海专业,昨天给我寄了张照片,说要像你一样厉害,要造最稳的船。”他走过石像身边时,石像突然化作黄沙,聚成小小的船锚,被风一吹,散了。
我踏上石道时,所有的石像都变成了安珠,笑着朝我伸出手,和雾巷里最后那天一模一样。“你该跟我走的。”安珠的声音带着雾气的湿意,“留在这里多累啊,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看海上的日出,你忘了吗?那天的雾太大,你要是抓紧我的手,就不会走散了……”
江离布偶在口袋里剧烈跳动,红豆眼睛的红光透过布料,照在石像上。那些安珠的脸突然扭曲,露出底下的黄沙内核:“你放不下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愧疚。”
“我是愧疚。”我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石像的手穿过我的身体,化作黄沙,“但我知道,愧疚不是用来困住自己的。我记得我们的约定,上周我去了海边,看到了日出,特别美。我把你的茉莉花籽撒在了沙滩上,明年应该能长出花来。”我走过石像群,身后的黄沙里开出朵小小的茉莉花,是安珠最喜欢的那种,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守墓人站在金字塔入口,看着我们走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你们……竟能踩着执念往前走。”
“不是踩着。”李醒拍了拍身上的黄沙,木鸟从他肩上飞起,在他头顶盘旋,“是带着走。”
守墓人沉默了片刻,缓缓让开了路:“执念之核在塔顶,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你们自己了。”他的拐杖往旁边一指,石道尽头出现了旋转的石阶,每级台阶上都刻着不同的字,“贪婪”“嫉妒”“悔恨”“不甘”……字的边缘泛着暗红色的光,像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