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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南洋变局(2 / 2)

“通知下去,海峡殖民地,新加坡、槟城、马六甲全境,即刻起对婆罗洲实施最严格的禁运。任何试图向兰芳和苏门答腊输送一粒米、一分钱、一个人的船只,都将被视为海盗行为,就地查没!”

他喘了口气,看向门口的联络官,“向香港的轩尼诗总督发电。告诉他,耐心已经结束了。我,海峡殖民地总督,以帝国安全为由,正式要求他,立即逮捕香港华人总会的所有头目,接受问询。”

还有你,皮克林,我需要你亲自去,立刻逮捕陈九,带到我面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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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罗洲战报抵达后第三日,

华人护卫司司长威廉·皮克林的办公室很少欧洲色彩,这里没有殖民地官员常见的倨傲,反而透着一股浓厚的中国书卷气。

太师椅、墙上的山水卷轴,瓷瓶,摆设的很有章法。

皮克林,这位在新加坡华人中被尊称为“毕大人”的苏格兰人,正亲自用一套精巧的宜兴紫砂壶沏茶。

他是海峡殖民地第一个能流利使用多种中国方言,包括闽南语、粤语、客家话等在内的欧洲官员。

他的客人,陈九,正安静地坐在对面。

数日前,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从南洋腹地刮起。

荷兰总督府的质询雪片般飞向新加坡、伦敦和海牙,指控这是一场由“海外华人阴谋集团”策划的战争。

而陈九,这位“华人总会”的幕后掌舵者,恰在风暴眼,新加坡停留多时,像是一个巧合。

皮克林用标准的广府口音开口,他的声音温和,如同一个老派的师爷。

“陈先生,”

“这几日市面上的传闻,恐怕已经入耳了。荷兰领事馆的人,每日都在总督府吵嚷。”

他将一杯滚烫的茶汤推到陈九面前。

“毕某忝为华人护卫司司长,职责所在,乃是调解纠纷。若是在新加坡地面上,各家兄弟有什么摩擦,我这杯茶,还能分个公道。但眼下,这场风波,已经超出了商业纠纷的范畴。”

皮克林叹了口气,

“荷兰领事昨日已再次正式向总督府提交外交抗议,指控马辰港的袭击,与在香港注册的华人社团有关。除此之外,巴达维亚甚至公开宣称,这是清国李鸿章的阴谋。”

陈九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没有说话。

他在新加坡这么久,一切该来的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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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7年设立华人护卫司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取代华人秘密会党,如各家会馆,或者天地会、义兴会等作为华人社会内部仲裁者的地位。

皮克林是整个南洋最出名的华人事务专家,对香港华人总会了解比很多香港华人还深。

兰芳在婆罗洲的罪行,不是打疼了荷兰人,而是绕过了英国人,这位南洋最大的仲裁者,擅自妄图改变牌桌上的秩序。

冲出兰芳的原始控制区,和达雅人结盟,占领煤矿,这已经不能简单用“反抗”来形容,这是军事扩张。

“总督弗雷德里克·韦尔德爵士,他希望亲自听一听,陈先生您……对于兰芳公司与荷兰东印度公司之间这场不幸纠纷的见解。”

“陈先生,请吧,总督阁下……不希望等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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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宁山是新加坡的制高点,是帝国的权力核心。

总督府就坐落于此,陈九被一名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副官引入一间接待室,没有被直接带去见总督,而是被刻意地晾在了这里。

门外已经站了一整队持枪卫兵。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座落地钟在沉闷地摆动。

墙壁上挂满了描绘大英帝国功勋的油画——镇压印度兵变、非洲祖鲁战争,以及维多利亚女王威严的肖像。

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韦尔德爵士终于露面。

皮克林站在一旁,

“陈先生,请坐。” 韦尔德非常严肃,没有握手,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就自顾自地坐在了沙发上,冷冰冰地注视着陈九。

“陈先生,你抵达新加坡已经进阶二十天,我一直在等着你拜访我。”

“没想到,你我会在这样的局面相见。”

“你的华人会社……在香港的事务,轩尼诗总督(向我提及过。你们在商业上很有效率。但这里是海峡殖民地,你应该清楚这一点,这里是女王的领土。”

他拿起一份文件。

“在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里,我收到了来自巴达维亚的十三封紧急电报,和来自伦敦殖民地部的两封质询。它们有很多措辞都指向你。陈先生,你给我带来了巨大的行政负担。”

韦尔德没有给陈九开口的机会,直接开始了质询。

“我将分三部分,向你陈述事实。威廉,”他看了一眼皮克林,“请确保陈先生理解每一个词的重量。”

“陈先生,我首先谈谈苏门答腊。根据大英帝国与荷兰王国在1871年签署的《苏门答腊条约》,荷兰人以保证我们在苏门答腊岛的自由贸易权为交换,获得了我们在亚齐问题上的中立。”

他提高了声调,“德利地区华工和亚齐人掀起的武装冲突,直接导致了英国商行——例如哈里森与克罗斯菲尔德公司的烟草种植园颗粒无收,损失惨重。”

“德利地区的暴乱让荷兰人无法履行他们对英国的条约义务。破坏了一个已经确立的、符合帝国利益的势力范围。公然损害英国的商业利益。”

这里有几条重要指控,明确指出在你控制下的香港华人总会,参与了对苏门答腊岛的走私和武装支持。

“第二项指控:柔佛,对新加坡海峡防务的直接威胁。”

他指了指窗外对岸的柔佛,“柔佛,是新加坡的咽喉。”

“你在新山的苏丹阿布巴卡的眼皮底下,以华北招工局的名义,安置了超过一万三千名的清国北地劳工。”

“海关报备他们为农工和灾民,参与数个垦殖区的开垦工作。但我从皮克林先生这里得到的报告,他们组织严密,不与本地华人交流贸易,自成一体,双方有巨大的隔阂。这些人在内陆开垦、筑路,并且非常感恩总会的运输,接济和组织,我十分有理由怀疑,你对他们仍然可以施加巨大的影响力。”

“陈先生,我是负责海峡殖民地安全的总督。1874年为了争夺拉律地区的战争——那场几乎摧毁了整个霹雳州的灾难——就是因为华人秘密会党为了争夺锡矿利益而引发的!”

“战争导致商业瘫痪,海盗横行,严重影响了英国在邻近的海峡殖民地的贸易利益。”

“柔佛即将有可能发生的,”

韦尔德的声音变得极其严厉,“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在新加坡的咽喉要道,建立一个组织更严密、动机更可疑的华人港脚!这直接来源于华人总会对华北的灾民安置。这是事实。”

“最后,是婆罗洲。兰芳公司对马辰港和煤矿的毁灭性袭击……陈先生,这跟你究竟有没有关系?!”

韦尔德站起身,踱步到那张新地图前。

“你是否意识到,奥兰治-拿骚煤矿,是荷兰东印度舰队在整个群岛唯一的本土蒸汽燃料来源?瘫痪了荷兰海军。荷兰人现在惊慌失措,巴达维亚向我发电,声称这是清政府策划的阴谋,要求我们履行盟友义务,组建联合舰队来围剿!”

“兰芳正在试图将大英帝国拖入一场我们根本不想参与、也不符合我们利益的战争!”

“所以,陈先生,请你回答我。”

“我的职责,”韦尔德将报告扔在桌上,“是消除威胁。”

“如果没有合适的回答和证据,我会立刻采取手段。”

书房内陷入了死寂。落地钟的摆动声清晰可闻。

韦尔德发出了最后的通牒,“你依赖香港作为你的商业中心、银行和贸易网络。我可以让轩尼诗总督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冻结你汇丰银行的每一个账户,查封你在港的每一艘船、每一间商号。你将一无所有。”

“告诉我,陈先生。我为什么……不该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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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达一分钟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陈九开口了。

他没有理会站在一旁、准备翻译的皮克林。

他抬起头,直视韦尔德总督,用一口流利的牛津口音回答:

“总督阁下,感谢您如此坦率地陈述了您的担忧。我请求您,同样允许我,以一个商人和……一个同样关心秩序的人的身份,来回应您的指控。”

“总督阁下,在去年,我在美国遭到了刺杀,一枚铜壳步枪弹穿透了我兄弟的胸膛,擦着我的侧肋而过,一节肋骨被打成碎片,我整整躺了三个月才从死亡线上挣扎起来,又花了半年的时间养伤,今年的春天才从美国返回,事实上,我在香港呆的时间十分短暂。”

“在德利暴乱的一年多时间里,以及兰芳公司发起的战争期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与死神挣扎,如何能让我的商业公司参与战事?”

“我在香港的商业版图,因为荷兰人的外交抗议,陷入严重亏损,至少六个月的时间,香港华人总会都在接受监视和审问,货船和人员出港量降低了至少九成,几乎在破产边缘,与此同时,还在香港大力兴建慈善事业。”

“这些,轩尼诗总督,香港各个洋行的大班,包括司长威廉·皮克林都十分清楚,要不然,现在我早已下狱。”

“兰芳公司,这个华人自治体,在婆罗洲存在了104年。它跟美国建国几乎在同一时间。”

“兰芳发生战事,要把我一个刚从病床上挣扎起来的商人抓过来问话,这恐怕并不太公平,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