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摇摇头,“什么都不做?”
“啊?”
“那咱俩来干嘛来了?就单纯是寻个亲戚?”
“你也说了,都是亲戚。”
闻言,陈秉章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但是谁也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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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不是旧金山,也不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秉章叔,你要转变思路,在旧金山那一套,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旧金山的华人像什么?像被风刮到北美的野草种子,在岩缝里抱团挣扎。而南洋华人……早就落地生根,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了。
陈秉章:“可这些欧洲人和美国人不都是一样排华……”
陈九截断话头,“不同!美国才多少华人?你看新加坡,槟榔屿,柔佛,婆罗洲,哪处没有华商与土着王公的百年盟约?荷兰人开巴达维亚,英国人拓新加坡,重建吉隆坡…..”
“旧金山的华人被洋人困死在唐人街四壁高墙之内,自然要高举平等之旗,正面抗争。我铲除会馆堂口,正是为了不让华人困于内斗,不叫我们蜷缩于门户私计之中。
而在南洋……这里的华人,走的却是另一条路。”
“你看那些骑楼下的侨生娘惹——他们的祖先在郑和宝船时代就已与土着通婚,形成峇峇娘惹之族。这里没有黄祸论的生存土壤,因为南洋本就是黄种人的海洋!
华人在此不是外来者,而是早已深耕大地的拓荒者。”
“在旧金山,华人是需要拼命证明价值的外来者,而在南洋,华人早渡过了依附求存的阶段。
前者要打破高墙,后者……正在成为大地本身。”
他语气转沉:“郑大人下西洋奠定了华人在南洋的政治与文化根基,若非西洋殖民者横插一手,南洋早该涌现上百个如满者伯夷、三佛齐,兰芳,大港一般的华人政权!
南洋百万华人,人杰何其多也——可如今却被荷兰、英国之流割裂牵制,连马六甲海峡的贸易主导权也落入英人之手。”
“你我皆知,自东汉以来,士族门阀靠兼并土地、垄断官位成为国中之国。
西晋占田制、刘宋占山制,无不是朝廷对士族既得利益的妥协。
而南洋华人的宗乡会馆,何尝不是另一种士族化?
他们建祠堂、办义学、控商贸,控制土地,并通过与马来贵族的联姻巩固社会地位,虽维系了华人命脉,却也筑起新的壁垒。士族士族,坐看王朝兴衰,自身岿然不动,任凭你今天是这个苏丹还是那个苏丹,任凭你是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他们都是坐地户,想来是做这个打算。
可惜,最多也就是做个甲必丹,何谈权利和政治?最多就是人家圈养的猪,
整个南洋的华人,在经济和贸易上占主导,却在政治权利上失语。”
他抬眼:“我在香港澳门把持下南洋的门户,培训华工,告诫他们天下华人是一家,承诺保障其权益。
可这些华工一旦落地,便被本地会馆与堂口吸纳。
一边是我提倡的破界融合,一边是他们固守的宗族壁垒。两种价值观碰撞之下,我们早已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他们敢怒不敢言,而我……却势必亲手打碎这僵死的壳。”
“若是跟他们表明我的心志,恐怕我再也不离开这新加坡了…..”
陈秉章苦笑着摇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九爷,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不流血不斗争的办法?能达成共识,齐力并进,岂不快哉?”
“除非…..神州陆沉,民族兴亡?”
陈秉章面色一僵,想了想清廷的做派,不敢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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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带着陈秉章四处转,待到时间差不多转进一条稍显清静的街巷,寻了一处门面古朴、题着“海阳楼”三字的酒楼。
二人上了二楼,拣了一处临窗的雅间坐下。
陈秉章见陈九神色从容,似有所待,不由问道:“九爷,我们这是要等什么人?”
陈九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南洋湿热的街景,轻声道:“等一位故人,恐怕也是位说客。”
不多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门帘一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老者走了进来。
他身着半旧的长衫,手中执一把折扇,虽不显华贵,却自有一股儒雅气度。
陈九起身相迎,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兰卿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
陈秉章也起身,他虽未见过此人,但观其气度,知非寻常人物。
陈九为陈秉章介绍道:“秉章叔,这位是王韬王先生,大学者,游历英、法等国三年,香港《循环日报》的创办人,也是我与伍廷芳的旧识。王先生学贯中西,是我华人所见不多,真正睁眼看世界之人。”
王韬拱手一笑,声音清朗:“九爷过誉了。这位想必就是总会的陈老先生吧?久仰。”
三人重新落座。陈九亲自为王韬斟上一杯南洋特有的肉骨茶汤,开门见山道:“兄此来星洲,不只是为了游历讲学吧?”
王韬接过茶杯,并不急于饮用,目光扫过陈九,坦然道:“星洲地面上几位有头有脸的甲必丹和会馆领袖,听闻你’金山九’驾临,心中颇不踏实。
他们打听到我与你在香港有过数面之缘,又知我素来在报纸上议论时政,便托我来探探你的口风。”
他语气带着一丝调侃,却也点明了关键,“九爷,你这趟南洋之行,搅动的风雨可不小啊。他们想知道,你这面总会的大旗,究竟要插到何处?”
陈九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兰卿兄,你去年应黄埔先生邀请南下,沿途宣讲维新变法、君民共主之思,四处讲学,不知南洋同胞,反响如何?”
王韬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扇骨在掌心敲了敲,神色转为凝重:“反响?可谓冰火两重天。一些年轻学子,如饥似渴,觉得我所言变法图强,正是拯救中华之良方。他们向往西方议会制度,认为若能在我大清施行,必能富国强兵。”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无奈与讥诮:“然而,更多的侨领、富商,虽也觉朝廷腐朽,却认为我之所言过于激进,无异于空中楼阁。
他们在此地,靠着与殖民政府合作,方能积累财富,获得些许地位。
你同他们讲民权,讲议会,他们表面附和,内心却惧之如虎,生怕动摇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秩序。甚至有人私下对我说,王先生,变法虽好,然触动官府与洋人利益,恐招致大祸,不如安守现状。”
王韬看向陈九,目光深邃:“九爷,你看。这便是现状。南洋华人,有血性者如兰芳,如苏门答腊山林中的义士,然多数人,尤其是已获利益和地位者,宁愿在洋人的规则下做一个富足的甲必丹,也不愿冒险去追寻一个看似渺茫的、属于华人自己的新秩序。他们怕你的乱,更胜过恨洋人的欺。”
陈九静静听着,并不为所动。
“兰卿兄,你这一年游历,看惯了如今南洋华社的谨慎求安,却可知支撑起这南洋半壁繁华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
“你看这南洋华社,商贾遍地,百工云集,其中客家人是一大支,而客家人中,矿工又是一大支。最团结者,当属客家群体,战斗力最强者,当属客家矿工。”
“客家人之称其客,你我皆知。
中原板荡,南迁求生,客家人南下,从南宋到如今大清,茫茫多少年。
他们离乡背井,或因吃不饱饭,或因政治迫害,或因经济困顿,被命运的洪流推至一路向南,土客械斗,血流成河,又有多少人来到这南洋烟瘴之地。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必须团结,方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下去。早期的兰芳公司、大港公司,便是这样的共同体,非为劫掠,实为自保与开拓。”
“至于客家人中多矿工,且战斗力强,此间缘由,更是沉痛。矿业开采,是当年南洋最具风险的营生之一,深入蛮荒瘴疠之地,劳动强度极大,且常需面对土人冲突或殖民者的压迫。这等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涯,非有绝大勇气与坚韧不能胜任。
再者,采矿非一人一力可为,需要严密组织与集体协作。其战斗力,正是源于这种高度的组织性与共同的利益诉求。在缺乏秩序、资源有限的南洋社会,不同群体易生摩擦,会馆的早期功能甚至包括武装训练,都是为了守护来之不易的生存空间。”
“南洋华社的祖辈,皆是刀头舔血,锐意进取之辈,如今日子过得好了,洋人带来了他们的贸易和秩序,现今的华社大多也都沉寂了。
“所以,兰卿兄,你看这南洋华社,其表或是商贾繁华,其里却是数百年来我华人移民以血肉开拓、以乡谊凝聚、以对身后名的执着支撑起的壮阔图景。
总会今日所为,看似激烈,实则亦是循着这先辈开拓的血路,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为我南洋百万同胞争一个不必再轻贱性命、能让每一个名字都堂堂正正写入历史的未来。
这并非仅仅是为了几座锡矿、几条商路,也不是为了抢南洋华社的话语权。”
王韬默不作声,眉头紧皱,席间一时沉默。
陈九耐心等待了一会,接着说,
“兰卿兄,你在《循环日报》上多次倡言变法,呼吁设立议院,发展工商,其心可佩,其志可嘉。”
陈九缓缓开口,“但你也看到了,清廷颟顸,顽固派势力盘根错节,李中堂等洋务派亦步履维艰。自上而下的改革,道阻且长。”
“而在南洋,我们面对的又是另一番天地。这里没有皇帝,却有比皇帝更贪婪的殖民者。在这里,空谈变法,不如实实在在掌握枪杆子和钱袋子。
兰芳若不举事,此刻早已被荷兰人吞得骨头都不剩,苏门答腊的兄弟若不反抗,早已在荷夷的焦土令下化为灰烬。”
“我不信这南洋百万华人都甘愿做别人的家犬,你在这里讲变法,恐怕并无太多益处。”
“总会想建立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帮派或者商会,而是一个能够保护南洋华人利益,能够与殖民者周旋,甚至在未来能够参与制定规则的组织。
这或许不是王先生您理想中的‘君民共主’,但这是在当下南洋血与火的现实中,我们能走出的,最切实的一步。”
王韬凝视着陈九,半晌,喟然长叹:“这条路腥风血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星洲的那些人,怕的就是被你卷入这风暴之中。”
“风暴早已来临。”
陈九淡淡道,“荷兰人、英国人不会坐视华人甲必丹做大,也不会一直容忍华人掌控本地秩序。请王先生转告星洲的诸位乡贤,无论做何打算,商贸合作,文化传播,乃至信息互通,百利而无一害,陈某的华人总会只是牵头,并无掌控之意。”
王韬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你这番话,我当如实转达。至于他们如何抉择……且看时势演变吧。”
陈九接着说,“有劳兰卿兄帮我奔走,此事若成,我在香港的《公报》和兄的《循环日报》不妨合并,由总会出钱,在南洋发行,刊登一些变法思想,商业船讯,环球新闻,陈某绝不过多干涉,兰卿兄为主编。”
陈九举杯相迎:“思想之启蒙,与力量之凝聚,本就该并行不悖。他日若真能开民智、聚民力,王先生今日播撒之种子,必有破土而出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