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我冤枉啊!”
宋德庆再也听不下去,他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九爷!九爷饶命!我那是……那是权宜之计啊!我……我是被逼的!我……”
陈九拄着的龙头拐杖,在他头上砸了一下,没多少力气。
宋德庆的哭嚎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陈九没有看他。他依旧凝望着那片血色的大海,仿佛在欣赏最后的晚霞。
“下一个。”陈九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丝毫火气。
黎伯会意,翻过一页。
“周里洋。”
一个面容精悍、腰板挺得笔直的中年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他是致公堂在码头区的打仔首领,负责码头治安。
“光绪五年,你三次纵容合胜堂于新的人手,从你负责的码头区域秘密登船,转运东海岸,合计七十四人。你从于新处,分得‘茶水钱’八千美金。”
“同年,你私下绕开码头的人手,协助合胜堂将三批大宗鸦片运入海岸区,并且自己找偷渡客在爱尔兰人的酒吧散货…..导致爱尔兰数个大小帮派找上门火拼,死七人,伤十二人。”
“周里洋,”黎伯缓缓抬起头,那双老眼死死盯住他,“那七个兄弟的牌位,就在总堂里供着。你……上过香吗?”
“噗通。”
周里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面如死灰。
别的罪名或许能辩解,但“走私鸦片、害死手足”这一条,在洪门,是必死之罪。
“黎伯……”周里洋的声音嘶哑,“我……我是被于新逼的!他拿我的家人威胁我!我……”
“于新已经死了。”陈九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周里洋没再出声。
海风越来越冷,吹得在场众人遍体生寒。
黎伯还在念,
“够了。”陈九摆了摆手,似乎连听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九爷!”
黎伯开口,“账上还有…..六个人!都是总会和堂口的核心!他们……”
“不重要了。”陈九低声说。
“我叫你们来,是让你们看清楚。”
“看清楚,你们……是怎么把华社推到这步田地的。”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那些平日里在唐人街呼风唤雨的大佬、掌柜、红棍,此刻没有一个人敢与他对视。
“我整合六大公司,成立华人总会,是为了让大家拧成一股绳,不被白人欺负。”
“我整顿致公堂,清理巴尔巴利海岸,立下规矩,是为了让兄弟们有饭吃,有衣穿,死后有抚恤,家人有依靠。”
陈九的音量猛地拔高,牵动了伤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顺着他的嘴角不断涌出。
他喷出一口暗红色的血块,身体一晃,几乎栽倒。
“九爷!”
黎伯冲上去扶住了他。
陈九推开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
“你们在华社建立的秩序下乘凉,却嫌这棵树长得太高,挡了你们自己发财的光!”
“总会的账目,表面清廉,实则内里成了筛子!堂口的规矩,形同虚设!”
“巴尔巴利海岸的生意,你们也上杆子和于新勾连!东海岸的李希龄、协胜堂,都骑到致公堂的头上了!你们谁管了?!”
“你们没有!你们只顾着往自己的口袋里捞钱!只顾着算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你们……”
“你们……甚至连我回来的船期,都敢卖给杀手。”
“不……不是的,九爷!我们没有!”
“安静,”
“有些人不想要一个新政权。”陈九轻声说,“只想要一个像以前那样的,更大的会馆和堂口。”
“不想要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尊严的理想。只想当那个……可以随意欺压同胞的人上人。”
“我挡了你们的财路。”
“所以,我该死。”
海风呼啸,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那片“苦水玫瑰”在夜色中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墨色,只有浪花拍打礁石时,才会泛起一丝惨白的泡沫。
陈九的身体,在风中摇晃。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亲手打下、又亲手种满玫瑰的海湾。
“今天叫的这些人里,在这些账目里都有,还有很多没查出来的,还会陆续清算。”
“我今日还能站着,就不能让看着我的兄弟们寒心。”
“黎伯。”
“……我在。”黎伯哽咽着,扶住了他。
“我累了,让刑堂的兄弟按规矩做事。”
麦克叹了一口气,捂住了迈克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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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陈九裹着毯子,不去听马车外的那些叫喊,
“九爷,”
卡洛的声音压得极低,“您让我整理的财务情况,我找致公堂的冯先生统一计算过了,现在咱们的产业,情况也很不好。”
“我们的生意……不是在萎缩,九爷,是在被合法地肢解。”
“太平洋渔业公司,那些在海湾里捕鱼虾的兄弟。在前两年,加州至少一半的渔获,特别是虾和鲍鱼,都掌握在我们手里。但从76年的《渔夫执照税》开始,他们就开始陆续针对我们。”
“今年,他们通过了最致命的一条。”
“《禁止华人使用虾网或袋网法案》。这条法律,它不禁止捕虾,它只禁止华人最有效率的捕捞方式。
那些意大利和希腊渔民在岸上欢呼,海防的船现在每天都在海湾巡逻,扣押我们的船,逮捕我们的人。我们十一个鱼寮,上个月被烧了三个。太平洋渔业公司在加州的市场份额,从发条出台,短短的时间里,一直暴跌,渔业公司在本地的客户很多都转向了其他公司。”
陈九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下,肋下刺痛。
“再说洗衣业。”卡洛没有停顿,拿出了第二份文件。
“这是旧金山市参议会最新的《洗衣房条例》。凡在木质建筑中经营洗衣房者,须缴纳每季度十五美金的牌照费。”
卡洛冷笑一声:“白人开设的大型蒸汽洗衣厂,用的都是砖石建筑,他们几乎不用缴费!而我们华人的洗衣店,上千家,全都是租的木头房子!这不是监管,九爷,这是勒索。这是用公共卫生当武器,逼总会名下洗衣行会的兄弟破产。”
“现在,光是因为拒绝缴纳这项歧视性税款而被捕入狱的洗衣工,就超过了两百人。我们用来拓展生意的钱,现在全都变成了保释金和罚款。”
陈九按住伤口的手臂绷起了青筋,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您知道,去年,1879年,加州通过了他们的新宪法。”
卡洛抽出第三份、也是最厚的一份文件,“第十九条,是专门为我们写的。”
“我给您念一下,第二款:任何加州注册之公司,自本宪法通过之日起,不得以任何形式,直接或间接雇佣任何华人或蒙古人。”
“第三款:任何华人不得受雇于加州之任何市政、郡、或州政府之公共工程项目,除非是作为对其所犯罪行之惩罚。’”
“我记得……这个法案。”陈九的记忆力依然清晰,“我收到的信报说,律师团奋战很久,国会……否决了?”
“是的,就在上个月,刚刚打赢。”
“那些偷渡来的华工,不去总会登记,私下去白人的工厂做工,
卡洛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您还记得我上次信里提到的那个案件吗?一个白人工头,因为雇佣了华人,被加州政府逮捕了。您授意我,由总会出钱,一路打到了联邦巡回法院。”
“我们赢了。”
卡洛说,“法官裁定,加州宪法第十九条,直接违反了1868年的《蒲安臣条约》,也违反了宪法第十四修正案。所以,那条禁止公司雇佣华人的法律,目前……是无效的。”
马车内的空气似乎轻松了一点。
但陈九却摇了摇头,他嘴角的苦笑比伤口还让他痛苦:“所以,我们只是……打赢了一场必输的战争?”
卡洛一愣,随即深深地叹了口气:“是,所以他们现在组建访问团,要去北京修改蒲安臣条约。”
“我们赢的,只是一个法律条文。输掉的,是整个加州的民意和未来。”
“霍夫曼法官的判决,在加州又引发了新一轮的排华骂战。他们骂霍夫曼是‘华人的走狗’。他们不能用宪法直接禁止我们工作,所以他们开始变得更聪明。”
“就像我刚才说的,”
“他们不再用种族这个词,他们用公共安全、卫生、执照、区域规划。”
“他们用《洗衣房条例》来扼杀华人总会的洗衣行会。”
“他们用《渔网法案》来扼杀太平洋渔业公司。”
“他们在萨克拉门托推动新的土地法,那是冲着农场去的!”
“他们无法一刀杀了我们,所以他们选择……用上千条地方法规,把我们活活剐死。”
车厢外传来黎伯手下人低沉的口令声。
卡洛有些不自在,看了一眼外面。
他最后说道,“码头上的刺客,只用了子弹。但萨克拉门托那些穿着西装的议员,他们动用了整部《加州法典》。我们的产业,不是在萎缩,是在被系统性地谋杀。”
“这就是为什么,”
“于新之流,还有很多总会和致公堂的人会背叛。因为他们也看到了这艘船在沉没,他们想跳到东海岸那艘更乱的船上去。”
“现在,九爷……”
“您回来了。可您要面对的,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混乱但充满机会的旧金山。”
“那些政客在等,等蒲安臣条约修改完毕,国会山出台系统性的排华政策,这些产业都会被他们吞掉,我们的现金来源,根本养不起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