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的那只独眼,此刻通红,他的眼神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焚烧一切的杀气。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是真的?”
陈明的世界天旋地转,
阿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冻结了。
“为什么……”阿福的声音干涩,“谁干的?”
“不知道。”容闳摇着头,“电报上说……
“急召陈安、陈明、阿福……立刻回金山。”
阿福有些恍惚,有些两腿发软。
他想起了今晚的聚会。
那群学生在争论,是“服从”清廷的召回,还是“抗争”。
多么可笑。
他们还在为那场注定要来的“召回”而烦恼。
而他们的“召回”,已经提前到来了。
不是来自北京的圣旨,而是来自旧金山的……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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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伤……”陈九艰难地开口。
“很糟糕。”
哈里斯医生言简意赅,他走到床边,毫不客气地掀开了盖在陈九胸口的薄被和纱布。
“子弹擦过了你的左肋,万幸的是,它偏离了心脏和主动脉,击碎了一根肋骨,穿出去了。我已经清理了创口。”
他重新盖上纱布,盯着陈九。
“但,陈先生,真正试图杀死你的,不是这颗子弹。”
哈里斯医生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语气变得凝重。
“我见过比你伤得更重的人,想要活下来,后半辈子不被并发症折磨致死,需要很好的身体素质。而你……你的身体,就像一栋被白蚁蛀空了的房子。这颗子弹,不过是压垮它的诱因。”
陈九沉默地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你的心跳微弱而不规律,呼吸浅薄。”
“这不是枪伤该有的反应。这说明你的生命力早已极度亏耗。
我检查了你的身体,”
他指了指陈九的腹部和背部,“至少有十几处陈旧性刀伤,还有骨裂愈合不良的痕迹。这些积年的老伤,就像隐藏在身体里的债务。
再加上你……恕我直言,你的下属告诉我,你近几年来,长时间的劳累、过度的精神绷紧……你的心神和身体,都早已疲惫到了极限。”
“这场虚弱,是枪伤、老伤、心力交瘁,一同导致的。你现在的情况,就像一场即将烧毁一切的热病。”
陈九没有反驳。
从古巴的甘蔗园,到旧金山的火拼,到安定峡谷的建设,再到如今横跨太平洋的庞大布局……他这些年,每一天都在刀口上行走,每一刻都在算计与搏杀。
“所以,我们现在面对的敌人,不止一个。”
哈里斯医生见他没有露出抵触情绪,便决定更进一步。
“陈先生,你现在最大的危险,不是失血,而是脓毒。
就在几年前,伦敦的李斯特爵士,基于法国巴斯德先生的发现,证明了一件事——我们肉眼看不见的空气中,充满了无数微小的‘活物’(Livg aniss)。
正是这些微生物,通过伤口进入血液,导致了化脓、坏疽和致命的热病。它们才是医院里最大的杀手。”
“在西海岸,这套细菌理论还远未被人接受,甚至被我的很多同行带头排斥。
我为你清洗伤口用的,是石炭酸溶液。”
“它能杀死这些看不见的入侵者。你很幸运,你的下属阻止了那些试图给你敷上香灰草药的老医生。否则,你很快就要变成一具尸体了。”
“我……我知道一点。”
陈九沙哑地开口,“我妻子……毕业于费城女子医学院。”
“什么?”
哈里斯医生猛地一愣,“感谢上帝!”
“陈先生,既然你的妻子也懂医理,那我就直说了。
你现在的状况,是在悬崖边上。你的身体很虚弱,而那些微生物已经瞄准了你。我用石炭酸暂时守住了伤口,但能不能赢,全看你自己。”
“接下来的时间,你必须卧床修养。我会用最新研制的一些药物控制你的热病,用最严格的消毒程序处理你的伤口。你不能见客,不能劳神,甚至不能多说话。”
“如果你能严格按照我说的每一句话去做,不被任何事务所干扰,让你的身体专心对抗。那么,陈先生……”
“你才能活下来。”
陈九只能苦笑,微微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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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哈里斯医生走后,
“扶我起来。”陈九对黎伯说。
黎伯试图按住他,“医生说了,你现在稍微大幅度活动,伤口就会立刻崩裂!你会死于大出血和休克!
九爷,求你了,躺下!”
陈九没有理会他。
他撑起半个身子,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扶我坐起来!”他低吼道。
“别让我难堪!”
黎伯咬着牙,红着眼眶,扶住了他的背。
“我若再不动,”
陈九喘着粗气,“外面那些人,就要替我动了。”
他死死抓住黎伯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去……去关帝庙……”
“把…那根龙头棍……取来!”
黎伯浑身一震,如同被闪电击中。
龙头拐杖!
那不是一根普通的拐杖。
那是致公堂的信物,是权力的象征!
它由前任龙头赵镇岳所持,是整个北美洪门最高权柄的化身。
陈九继任以来,威望日隆,早已是公认的领袖,但他不喜欢洪门身份,私下里众人皆知,从未在公开场合动用过这根权杖。
旧金山的权力格局很明确,华人总会总管唐人街,总管登记,介绍工作,宗亲会,会馆管理,兼管理调解等等事务,下辖商会,公报,六大会馆等等,主管民政,致公堂脱胎于暴力组织,仍然抱有很多武装队,武师的队伍,作为唐人街和华社的武装力量,自己的资金来自义兴贸易公司,两者互相牵制,缺一不可。
但太平洋渔业公司,萨克拉门托的农场,巴尔巴利海岸区,这些严格来说是陈九的私产,被他自己的嫡系和九军成员直接管理,这也是为什么外面这些总会和致公堂的人一定要守在门前的原因。
不在这时候表忠心,等人死了,自己就该上桌成一盘菜了!
拿什么和陈九手下那群饿狼抢?
“快去吧….”
“…遵命!”
黎伯不再劝阻,他转身快步离去。
陈九让人取过一件宽大的长衫,披在自己身上,挡住伤口上的纱布。
很快,黎伯回来了。
他双手捧着一根包了黑布的木杖,正是熟悉的那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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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外院已是人满为患。
空气中烟雾缭绕,人们焦躁不安,低声议论着,猜测着。
“……到底是谁动的手?妈的,到现在还没查到一点风声!”
“我的人守在码头,说是昨晚从东海岸来的一批新面孔干的……”
“放屁!我的人明明看到是巴尔巴利海岸的白人!”
“都别吵了!抓不到凶手,审不出个所以然来,靠瞎猜和到处乱抓人有什么用!还嫌城里的警察胃口不够大吗,你们在外面惹事,总会要送多少钱出去!”
一个辈分颇高的叔公敲着桌子,话里有话。
“黄叔公说的是。…凶手的事,于新手下那些人,还有东海岸的事,眼前刀枪出库,人心惶惶,总得有个人出来主持大局……”
一个眼神闪烁的堂主立刻附和。
“主持?谁来主持?你吗?”
“你……”
“安静!”
黎伯的声音突然从传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随后让致公堂的很多人进去。
最里面的那间牵动所有人心神的卧室,门开了。
陈九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他拄着那根……那根所有人都认识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头拐杖。
“咚。”
拐杖的末端,重重地顿在地板上。
陈九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似乎下一刻就会倒下。
但他没有。
他就那样坐着,缓缓扫过在场那二十多张惊愕、恐惧、心虚、震撼的脸。
“九爷!!”
离他最近的一个堂主,最先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
“噗通”一声,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仿佛引发了连锁反应。
被喊进来的,所有致公堂的成员,无论辈分高低,无论心思如何,都在那根龙头拐杖和那双濒死的眼眸逼视下,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龙头!”
“龙头!”
“九爷!”
山呼海啸般的请安声,在院子里回荡,
里面的男人开口,
“金门致公堂……弟子……何在?!”
回应他的,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弟子在!”
吼声不算整齐,但是争先恐后,此起彼伏,越来越大。
外院等消息的商人,会馆代表,院外街道上,那些假装路过的探子,听到这声势骇人的怒吼,吓得脸色发白。
陈九的手死死抓着扶手,不让自己歪斜,看着这片向他跪伏的黑色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