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斩”字,如同冰锥,刺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要是打输了,我自请砍头,和大家一起魂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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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年的香港,依旧在东西方文明的冲撞与融合中,展现着它独特的魅力与活力。
南洋的棋局步步惊心,而另一枚更重要的棋子,也到了必须落下的时刻。
安南,这个大清国最后的藩属,如今正处于法国殖民者蚕食鲸吞的边缘。
而盘踞在红河上游的黑旗军领袖刘永福,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自韦四那次秘密求援之后,陈九一直与刘永福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他通过香港的一些秘密渠道,零星地向黑旗军提供过一些药品和旧式枪支,但始终没有做出更大规模的承诺。
原因无他,信任。
刘永福此人,出身草莽,在安南拥兵自重,既受越南阮朝的节制,又与清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与法国人血战,固然有保家卫国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为了维护自己在红河上的“买路钱”生意。这样的人物,反复无常,极难掌控。大规模地向他提供军火,无异于养虎为患。一旦他实力坐大,或者法国人许以重利,随时可能反咬一口。
但如今,苏门答腊的战事将他逼到了墙角。他需要一条更稳定、更大规模的军火走私渠道,也需要在中南半岛牵制法国人的精力,减轻南洋方向的压力。刘永福这颗棋子,他必须用了。
陈九犹豫再三,决定亲自去一趟安南。
这次行程极其隐秘。他没有动用华人总会的船只,而是通过黄阿贵和张阿彬在澳门搭建的关系,搭乘了一艘常年往返于珠江口和北部湾之间的走私船。
船老大是疍家人,世代在海上讨生活,对官府和洋人的缉私船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经过数日的颠簸,陈九一行人终于在夜色的掩护下,抵达了后世的海防港附近一处偏僻的海岸。接应他们的是黑旗军的人,为首的是上次去香港求援的韦四。
再次见面,韦四的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带着几分感激。
陈九之前提供的那些药品,救了不少黑旗军士兵的命。
他们换上本地人的服装,乘坐小船,沿着密如蛛网的河道向内陆行去。
沿途所见,一片萧条。
法国人的军舰不时在主航道上耀武扬威,沿岸的村庄大多残破不堪,百姓面有菜色。
战争的阴影,笼罩着这片土地。
几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黑旗军在红河上游的老巢——老街。
这里地处中越边境,山高林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刘永福将这里经营得如同一个独立王国。
城寨依山而建,遍布明碉暗堡,寨墙上架着缴获来的法国小炮。
寨内街道狭窄,店铺林立,往来的不仅有黑旗军的士兵,还有形形色色的边境商人、山民和各族土着。
陈九在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里见到了刘永福。这位传说中的黑旗军统帅,比他想象中要苍老一些,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不高,但异常敦实。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色短褂,腰间随意地插着一把左轮手枪。
没有过多的寒暄,两人直接进入了正题。
“陈先生,”刘永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广西口音,却中气十足,“你肯亲自来我这穷山恶水之地,足见诚意。韦四回来都跟我说了,总会的情义,我刘永福记下了。”
“刘大帅客气了。”陈九拱了拱手,“都是炎黄子孙,在外不易。法国人狼子野心,欺人太甚。贵军在前线浴血奋战,保境安民,陈九虽远在海外,亦感佩不已。”
“屁的保境安民!”刘永福一摆手,脸上露出不屑,“我刘永福就是个烂仔头,带着一帮没饭吃的兄弟,在这里混口饭吃罢了。什么大帅,什么提督,都是安南国王和清廷官老爷们给的虚名。他们拿我们当枪使,用完了就想扔。法国鬼子更是恨不得把我们扒皮抽筋。我跟他们打,不为别人,就为我们自己这条活路!”
这番粗鄙却又直白的开场白,反而让陈九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两人彼此之间没多少信任,陈九寒暄几句之后索性直说,
他没有直接谈刘传福最在意的军火和药品走私,而是将苏门答腊的战事,以及他在南洋的整体布局,选择性地、坦诚地向刘永福做了通报。
他没有隐瞒自己试图在南洋建立华人势力的野心,也没有回避与荷兰人爆发大规模冲突的风险。
“……事情就是这样。荷兰人已经调集主力,大战一触即发。我手里囤积的大量武器。不仅是为了苏门答腊的前线,也是为了将来可能在婆罗洲爆发的冲突。而香港那边的渠道,已经被盯得很紧,风险太大,效率也太低。”
“军械,药品我都有,但是我不敢用自己的渠道输送给你。英国人或者法国人一旦查获,满盘皆输,我赌不起。”
刘永福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陈先生,”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凝重,“荷兰人不好惹,英国人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你在南洋搞这么大动静,就不怕玩火自焚?”
“富贵险中求。”陈九的回答简单而直接,“刘大帅能在安南这龙潭虎穴之地立足,靠的难道是安分守己吗?”
刘永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屋子里回荡。“说得好!我刘永福这辈子,就是信这个理!既然陈先生如此坦诚,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你要军火,我可以帮你搞。但这买卖,得按我的规矩来。”
“请讲。”
“第一,枪炮走私的渠道我来帮你搞定一些,我刘传福能坚持到今天,也不是一点把握也没有。法国商人,还有滇、桂等地的官员,香港华商的渠道我都有一些,可惜他们不卖给我真正的好货。枪炮的价格,能不能比市面上低三成。这是风险钱,也是我黑旗军兄弟们的卖命钱。”
“第二,这三成我不是白要你的,我这里你看的上的物产,任由你买,我的核心地盘在红河中上游,我这里老街、宣光一带到处都是矿山,在我的黑旗军控制之下,锡、铜矿、煤矿都对你放开。我不管你运这些东西去哪里,干什么用。但是,所有从我这里出去的货,都必须通过红河水道。过往的规费,一分不能少。这是我黑旗军的立身之本,没得商量。”
“第三,”刘永福的眼神变得沉重,“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将来若是我在安南顶不住了,或者清廷那边要卸磨杀驴,你陈先生,得给我刘永福和这几千号兄弟,留一条后路。南洋也好,金山也罢,得有个地方,让我们能喘口气。”
陈九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刘永福的条件苛刻,但也在情理之中。
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够从他这里解决高品质的煤矿和铜矿,再在南洋解决铁矿,那么枪炮的生产他就有了更大的把握。
尽管铁矿开采需要大规模的冶炼工业,但起码有了希望,不必再高价从美国运输。
“好。”最终,他点了点头,“前两条,我答应。至于第三条……我陈九不敢说能保大帅一世富贵,但只要我华人总会还在一日,就绝不会坐视自家兄弟走投无路。将来若真有那么一天,南洋的大门,随时为大帅和黑旗军的弟兄们敞开。”
这句承诺,分量极重。刘永福深深地看了陈九一眼,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站起身,伸出手:“陈先生,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陈九也站起身,与他紧紧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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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刘永福交给陈九一份名单。“这些,是之前帮我往这边运过货的华商。有滇、桂的华商,也有香港的。有些人,胆子大,路子野。或许……陈先生用得着。”
陈九接过名单,上面是十几个商号的名字,大多是些不起眼的中小型南北行。
他知道,这或许是刘永福送给他的另一份“礼物”,一份打开香港地下军火走私网络的钥匙。
陈九紧急调配了一批人前往安南,查看矿物的品质,随后乘坐颠簸的走私船,再次回到香港。
等待他的,却是一连串噩耗。
卡洛律师已经在香港华人总会等了他四天,甚至带了一些金山总会的老人。
第一封加急信件,来自旧金山,发报人是菲德尔的心腹华金。电报的内容很简单,却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陈九头上。
“华盛顿消息确认:国会部分议员已达成共识,拟派出以外交官詹姆斯·安吉尔为主席的代表团,前往北京,就修改《蒲安臣条约》一事,与清廷展开谈判。目标:限制华工自由前往美国。”
“总统和一些议员还在犹豫。”
《蒲安臣条约》,这份由清廷首位“洋钦差”蒲安臣于1868年签订的条约,虽然在关税、领事裁判权等方面依旧是不平等的,但其中关于两国人民自由往来、居住和贸易的条款,却为华工大规模赴美打开了大门。它是陈九在美国建立劳务帝国、积累第一桶金的法律基石。
一旦这项条款被修改,限制甚至禁止华工入境,那不仅意味着他最重要的财源将被腰斩,更意味着他在美国建立的所有势力,都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陈九捏着信纸叹了口气。
西海岸工人的叫嚣,加州愈演愈烈的排华浪潮,海斯总统否决《十五名乘客法案》后引发的政治反弹……所有的一切,最终都汇聚成了这股指向条约本身的、致命的暗流。
“斯特林先生那边有什么消息?”他问向卡洛。
斯特林是如今他们在华盛顿国会山的另一个重要的信息来源,作为掌握众多政治资源的大学者,某些层面比菲德尔这种地方共济会的重要成员灵通。
“斯特林先生回报说,情况很不乐观。”卡洛的脸色也很凝重,“此次推动修约的力量,不仅来自西海岸的排华势力,更得到了东部部分担心廉价劳动力冲击本土工人利益的工会组织的支持。这些人提出的代表团人选,除了一些相对温和的学者,还包括了两位以排华立场着称的议员。他们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大幅削减甚至完全禁止华工入境。”
最多几个月后,一场硬仗即将在京城展开。
清廷那些官老爷们,面对洋人的压力,能有多大的抵抗意志?又能争取到多少利益?他对此毫不乐观。
紧接着,第二个坏消息传来。这次是来自萨克拉门托农场的负责人。
农场明面上的老板,格雷夫斯先生,已经失踪大半年了。
派出去的人到处打听,毫无音讯。恐怕凶多吉少。
格雷夫斯,是萨克拉门托那片广袤农场法律上的拥有者。
陈九所有的土地契约、商业执照,都挂在他的名下。这是为了规避当时加州法律对华人拥有土地的限制而采取的变通手段。
如果格雷夫斯死了,而且无法找到合法继承人,那这片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基业,在法律上就成了一块无主之地,随时可能被虎视眈眈的加州政府或竞争对手吞噬。
“卡西米尔那边呢?有没有消息?”
“有。”
“金山总会的人在堪萨斯州的一个黑人定居点找到了他。他说,当年他们逃亡的路上,格雷夫斯遭到了多方追杀,有赏金猎人,也有他以前得罪过的白人团伙。他们九死一生才逃到堪萨斯。后来格雷夫斯不愿连累他,独自离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卡西米尔猜测,格雷夫斯可能已经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陈九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坏消息并未结束。第三封信,来自旧金山华人总会的理事,内容更是让陈九感到焦头烂额。
“九爷尊鉴:
敬禀者,自庚辰以还,粤省乡民浮海来投者日众,几如潮涌。
各埠理事修书陈情,字字皆带惶急之音,谓:“金山华埠声名过盛,归梓兄弟复将金山描绘如蓬莱仙境,人人言必称九两金,致今日码头舟楫塞港,肩摩踵接。
去岁光绪五年,单经关牒登岸者即有六千余众,私渡者不计其数。
总会名下营生及加拿大铁路工程,实难尽数吸纳。”
“昔日新客抵埠,必先至总会注籍,由堂中统一派工,纳入规管。而今人潮汹涌,总会人手左支右绌。多有乡民甫登岸,即被新立杂牌堂口截留——彼等自称‘安良’、‘协胜’等号,实乃未经总会认许之私社!”
“芝加哥、纽约、波士顿诸城,如今皆见众多华工踪迹。然致公堂分设各埠之堂口,竟亦难施约束。多有桀骜之徒自立旗号,专揽贱价营生,坏我金山数年立下的规矩。若任其妄为,恐猴崽辈终将毁尽前辈心血。”
。。。。。。。
陈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华人总会建立的秩序,正在被其自身的成功所反噬。
金山华人虽然在他手下, 管理的比之前严苛,但是人身安全有了保障,收入也稳定,近些年不乏赚钱返乡的,只是没想到,回乡的这些人带来了如此大的反响。
他持股的东西方航运公司,还有香港华人总会,能辐射的范围主要是广东,港澳和天津华北等地。而福建的几个大港口,包括上海也有洋行的船只。
他重心转移的时间里,美国的野心家已经开始趁机扩张。
横跨大西洋的船运公司,太平洋邮轮公司才是真正的巨头,斯坦福的东西方航运公司尽管有他的支持,也只是74年成立的新公司,还在努力发展,船只也都是从英国租赁。
远比不过太平洋邮轮公司,这家巨头早在 1867 年就开通了第一条从旧金山到香港和横滨的定期蒸汽轮船航线。
他们运营着包括“阿拉斯加号” 、“日本号” 、“中国号” 和“北京城号” 在内的多艘大型蒸汽船,
这些船只的底舱每年都能运载上万的中国移民。
赴美做工的热潮其实在排华政策不断出台后有所放缓,包括他整合香港后,有意控制从香港登船做工的去向,大多送到了南洋,加拿大和夏威夷,美国已经在极力控制。
但是,人人都想当下一个金山九,都想复刻这些衣锦还乡的故事。
没想到,反而催生了在总会控制之外“偷渡”的浪潮。
人口的爆炸性增长,地域的快速扩张,都超出了他现有管理体系的负荷。一个统一的、由他掌控的北美华人帝国,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分裂和失控。
更雪上加霜的是,加州政府似乎也嗅到了机会,开始对华人总会名下的产业发难。
“加州议会刚刚通过了一项新法案,”
卡洛递上一份剪报,“禁止任何加州注册的公司雇佣华人劳工。虽然我们的产业大多是和白人公司互相持股,难以直接界定,但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同时,我们名下的几家罐头厂和渔业公司,最近也接到了多项指控,什么‘不正当竞争’、‘偷税漏税’、‘违反卫生条例’……摆明了是冲着我们来的。”
排华法案的压力、格雷夫斯的失踪、内部管理的失控、加州政府的打压……所有的危机,在这一刻集中爆发。
美国的根基,正在动摇。一旦美国这个最大的资金来源和人才基地出了问题,他在南洋投入的一切,都将成为空中楼阁。
“备船。”
“我要回美国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