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大家一盘算,竟然陆陆续续“卖”出去六百多个人?
这么大的战果竟然真的有自己人参与?
苏丹最终做出决定,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侄子依斯干达,带领一支精锐的侦察队,潜入德利地区,亲眼看一看,这群神秘的“华人盟友”,到底是何方神圣。
经过半个月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摸到了董其德的根据地外围。而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了九军布置的暗哨眼中。
“让他们进来。”这是董其德的命令。
会面的地点,选在了一处被丛林环绕的瀑布之下。巨大的水声可以掩盖任何谈话,周围开阔的地形也易于防守。
当依斯干达带着两名副手,走进那片林中空地时,看到的是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董其德和阿吉并肩站立,他们的身后,是四百名全副武装的九军战士,排成整齐的散兵线。他们手中的温彻斯特连珠枪,在林间漏下的阳光中闪烁着寒光。
他们的眼神,和亚齐人一样,充满了在生死线上磨砺出的冷酷。
这绝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依斯干达心中做出了判断。
“欢迎,来自亚齐的朋友。”董其德用流利的马来语开口,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依斯干达没有笑。他锐利的目光在董其德和阿吉身上来回扫视。“你们的首领是谁?你们为何要打我们的旗帜?”
“我们的首领,远在重洋之外。我们的旗帜,借用一下,只为告诉荷兰人,他们的敌人,不止一个。”董其德的回答滴水不漏。
“你们的真主,又是哪一位?”依斯干达的问题愈发尖锐,这关乎信仰,关乎他们是否是真正的“兄弟”。
“我们的信仰,很简单。”董其德的目光迎向对方,没有丝毫退缩,“那就是——所有被压迫的人,都有权拿起武器,砍下压迫者的头颅。我想,在这个信条上,我们与真主的意愿,并无不同。”
依斯干达沉默了。他从对方的眼中,没有看到狂热,却看到了一种更为可怕的东西——纯粹的、不惜代价的决绝。
“我奉苏丹之命而来。”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苏丹对你们的战斗表示赞赏。他想知道,你们的敌人,和我们的敌人,是不是同一个。如果是,那么我们的刀,或许可以指向同一个方向。”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邀请。
董其德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与亚齐人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他需要先让这头老虎看到自己的价值,也感受到自己的獠牙。
“当然是同一个敌人。”董其德说,“但我们的战斗方式,或许有所不同。你们要的是一场驱逐所有异教徒的圣战,而我们要的,是让我们的同胞,能在这片土地上有尊严地活下去。不过,在让荷兰人流血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依斯干达将军,空谈无益。三天后,荷兰人会有一支补给车队,从勿老湾港出发,前往棉兰。车上,有他们急需的弹药、药品和粮食。我想邀请将军和你的勇士们,与我们一起,为这支车队送上一份欢迎的大礼。让我们用荷兰人的鲜血,来作为我们盟约的见证,如何?”
依斯干达的眼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兴奋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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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华人总会。
陈九的手指,在一份份信件和电报上缓缓划过。
这些来自苏门答腊、新加坡、槟城,兰芳的信息,共同构筑起一幅南洋此时关键节点的各方动向。
“董其德的第二阶段计划,已经开始了。”他对坐在对面的伍廷芳说道。
伍廷芳,此刻的脸色却有些苍白。
他刚刚处理完一桩棘手的法律事务——荷兰驻香港领事馆正式向港英政府提出外交照会,指控几家在香港和新加坡注册的贸易公司,涉嫌向苏门答腊的“叛匪”走私武器和物资。
这里面,不乏总会安排出去的手套。
“英国人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伍廷芳推了推眼镜,“律师团队的向律政司提供了几家公司所有合法的航运记录和贸易合同,证明我们运往新加坡的,只是合法的南北干货。至于这些干货到了新加坡之后,被谁买走,又运去了哪里,那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英国人乐得装糊涂,只是警告那些商人不要做得太过火。”
“做得还不够。”陈九的声音冰冷,“武装斗争,只是为了撬开一个缺口。真正能让荷兰人感到切肤之痛的,是这个。”
他将一份文件推到伍廷芳面前。那是一份由菲德尔的团队从伦敦辗转送来的、关于荷兰德利公司及相关种植园企业在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的股权结构和财务报告。
“我们的朋友,在欧洲也开始行动了。”
陈九给他指了指文件的条款,“从今天起,华人总会下属所有公司,以及所有与我们有业务往来的南洋华商,全面停止与任何荷属东印度殖民地的贸易。一粒米,一寸布,都不许卖给他们。”
“如果那些南洋华商舍不得,就拿真金白银来换,拿钱来砸!再不听话,就直接动手!”
“非常时期,绝不能手软!”
“同时,”他看向伍廷芳,“你以香港华人总会和下属的劳务公司法律顾问的名义,在新加坡和伦敦的《泰晤士报》上,同时刊登一则声明。”
伍廷芳接过拟好的草稿,低声念了出来:
“……鉴于荷属东印度苏门答腊地区局势持续恶化,荷兰殖民当局非但未能履行合同,保护我司契约华工之生命安全,反而纵容其武装力量对我华工进行无差别屠杀,行径令人发指……我司经审慎评估,决定即日起,全面暂停向荷属东印度地区输送任何华工,直至荷兰政府能就屠杀事件给与合理解释,严惩凶手,并为未来的劳工安全提供切实保障……”
“釜底抽薪!”
这一下虽然和荷兰人撕破脸,后患无穷,但是在此时也堪称狠辣。、
苏门答腊的烟草种植园,是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对廉价劳动力的依赖是根深蒂固的。
华人总会此刻几乎垄断了大部分南洋的华工来源,这一纸禁令,等于直接切断了荷兰殖民经济的输血管。
“这还只是开始。”陈九站起身,走到巨大的世界地图前。他的目光,落在了欧洲的金融中心——伦敦与阿姆斯特丹。
“我已经通知了菲德尔,让他联合哈灵顿勋爵旗下的金融机构,以及不惜代价,组建一支在阿姆斯特丹的犹太银行家团队,
即刻开始,在市场上,不计成本地做空,抛售德利公司的股票和相关债券。同时,散布德利地区烟草收成因战争将颗粒无收的消息。”
“武装暴乱、劳工断供、金融做空……三管齐下。”
伍廷芳喃喃道,
“我要让每一个在德利公司拥有股份的荷兰股东都明白,”
“他们每多支持殖民政府一天,他们在交易所里的财富,就会多蒸发一分。我要让他们自己,去向他们的总督和将军施压。我要让这场战争,从外部打进去,再从内部烂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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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达维亚总督府的空气,已经压抑到了极点。
总督范兰斯伯格伯爵的办公桌上,堆满了雪片般从各地飞来的坏消息。
德利地区彻底失控,游击队与“亚齐叛匪”的联军神出鬼没,铁路被毁,种植园被烧,荷兰军队只能被动地困守在几个孤立的据点里,像惊涛骇浪中的几叶扁舟。
更致命的打击,来自经济领域。
“总督阁下!阿姆斯特丹急电!”财政总长连门都顾不上敲,面如死灰地冲了进来,“德利公司的股价,在三天之内,暴跌了百分之三十!无数股东正在疯狂质问,银行也开始试探性催债!董事会发来通牒,如果……如果政府不能在一个月内恢复德利地区的秩序,他们将宣布破产清算!”
“还有这个!”他将另一份电报拍在桌子上,“那个该死的香港华人总会,他们竟然真的切断了对我们所有的劳工供应!不只是苏门答腊岛,爪哇、婆罗洲,所有地方的种植园和矿山,都收到了通知,明年将不会有一个新的华工到来!那些本地的甲必丹和会党,也都像缩头乌龟一样,不敢再私下里为我们招人!上帝啊,这是要我们的命!”
范兰斯伯格伯爵瘫坐在椅子上,他感觉满背都是冷汗。
他引以为傲的殖民帝国,这座建立在烟草、香料和华人血汗之上的宏伟建筑,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被人四处围堵。
妈的,暴乱,还是暴乱!
暴乱对于国家政权来说,是脓肿,是伤疤,对于建立在殖民经济体上的地区政权来说,是命根子!
因为他们的一切,都来源于故土的经济和军事支持!
都来源于国内的大资本家和大银行家,都来源于德利的利润!
他此刻反应过来,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暴乱,
是暴乱背后,有些人看清了荷兰政府如今陷入僵局,焦头烂额的地区战争背后,苏门答腊的脆弱!
不管是有人精心策划,还是捕食者趁虚而入,这都是一场涵盖了军事、外交、经济的全方位战争。
报复是之后的事,当下,必须要立刻建立信心,建立战果!
“将军……”他用嘶哑的声音,对一旁的陆军司令冯·霍伊茨说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冯·霍伊茨将军的脸色同样难看。“如果我们不顾一切,从亚齐前线抽调主力,或许……或许能在一个月内,夺回棉兰。但代价是,我们在亚齐六年的努力,将全部付诸东流。而且,就算我们夺回了棉兰,又能怎么样?没有了华工,那些种植园依旧是一片废土。”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这时,一名侍从官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总督阁下,英国驻新加坡总督府的特使,麦考伦先生求见。他说,奉韦尔德爵士之命,前来就苏门答答腊地区的人道主义危机,与您进行友好的磋商。”
“友好磋商?”范兰斯伯格伯爵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难看的冷笑。
他知道,那只一直在一旁觊觎的、狡猾的英国狮子,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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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门答答腊,临时根据地。
阳光穿透林冠,洒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在经历了最初的血腥与混乱之后,阿茂和他的弟兄们,在董其德的默许下,开始在这片被解放的土地上,建立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社区。
这些常年在苏门答腊的华人劳工,选举出了自己的管理者。
他们并不信任这些外来者,信任这些奉行暴力的叛乱分子,感激与怀疑者都有。
然而,这种自治的简陋管理手段,很快便与董其德的军事化管理,产生了第一次碰撞。
“阿茂,你必须明白,我们现在还在打仗!”
董其德的临时办公室里,气氛有些紧张,
“我需要的是绝对服从命令的士兵,而不是一群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民!你把缴获的荷兰人的武器,私下分配给你那些劳工队伍,而不是阿吉率领的前线战斗队,这是在动摇我们的根基!”
“董先生!”阿茂第一次没有用敬称,他直视着董其德的眼睛,毫不退缩,“那些所谓的劳工,昨天还是和我们一起受苦受难的兄弟!
我们感激您带来的自由,但您和阿吉兄弟也说了,我们有自己的自由!
他们之所以愿意拿起枪,不是为了给你当兵,而是为了保卫他们刚刚获得的自由和这片土地上的宗族兄弟,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姓名!
如果你想把他们当成炮灰,去正面碰撞荷兰人的军队,他们的枪口,迟早有一天会对准我们自己!”
“你……”
董其德语塞。
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脱胎换骨的年轻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棘手。阿茂所代表的,是一种他无法用精英逻辑去完全理解和控制的力量。
虽然幼稚,但有自己的乡土逻辑。
他们对和平还抱有幻想,对本地的甲必丹和荷兰人还抱有幻想。
可惜,武装斗争,武装斗争,哪有人能独善其身。
眼下的暴乱,背后可是他蓄意挑起的种族战争!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之时,阿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
“董先生,阿茂,”他沉声说道,“别吵了。香港来船了。九爷有新的命令。”
命令是通过挂着英国人旗帜的船只,由新加坡的李齐名登陆后,派专人送来的。
内容很短,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荷兰人已试图坐上谈判桌。转入第二阶段。武装斗争与据点建设并行。军事服从统一指挥,民政可暂行自治。另,着本地头领率领劳工组建农垦第一团,就地开拓农田,抓紧修建防御工事,种植短期作物,尽快实现自我补给。阿吉率领九军部曲就地征兵,练兵!”
“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不日将会有军官团队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