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兰的火熄灭了,但空气中弥漫的焦臭与血腥,却比燃烧时更加浓郁。
荷兰人所谓的“堡垒策略”,像一把笨拙的刀,将广袤的德利地区粗暴地切割开来。
他们龟缩在棉兰、勿老湾等核心城镇的坚固工事里,把广大的乡野、种植园和村庄,连同其中数万劳工的命运,一同抛弃给了混乱与未知。
这片被权力遗弃的土地,在起初很快就陷入了无序的自相残杀。
没有来得及转移的荷兰种植园主建立了私人武装部队,展开了血腥的报复和屠杀,并且向工事转移,有的三合会龟缩起来企图自保,有的趁乱发财,华人甲必丹四处奔走企图挽回局势。
可惜,在幸存者的废墟之上,一种新的、由血与火淬炼而成的秩序,正以惊人的速度生根发芽。
在距离德利种植园旧址三十里外的一处山谷盆地,昔日荷兰人的烟草园如今已改换了旗帜。这里两面环山,一条河谷与外界相连,是董其德选定的第一个核心根据地。
夜里,临时搭建的指挥部——一座昔日种植园主的二层小楼里,灯火通明。
董其德站在一幅巨大而简陋的手绘苏门答腊地图前,神情专注,一边还在比对着自己随身带过来的小型英文地图。
他身上那件从香港带来的西装早已被丢弃,换上了一身本地华人常穿的黑色短衫,显出几分精悍。
“阿吉,”他没有回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我们的新兵,情况如何?”
阿吉闻言停下动作,沉声道:“比想象中要好,也好不了多少。能从荷兰人的清剿里活下来的,都不是孬种。但他们也是一群被吓破了胆的惊弓之鸟。
我把他们分成了十个队,由我们的人带头简单操练。至少,他们现在知道怎么排队领饭,怎么听懂哨声了。”
董其德点了点头。
他知道,将这些刚刚从“猪仔”身份中挣脱出来的劳工,整合起来,稍微听得懂纪律,绝非一日之功。
更何况,好多人心里仍然担心,等荷兰人回过神来,他们会失去工作,更怕会被打上乱匪的名号。
这里不少人,都是渔民和农民出身。下南洋,无非想赚些钱,改善家庭生活。从未想过暴乱。
“粮食还够支撑多久?”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我们洗劫了六个种植园的仓库,粮食、咸鱼、药品堆积如山。省着点用,养活现在这三千多人,撑上三个月不成问题。”
阿吉答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的人还在不断从各处逃亡的华工里收拢人手,每天都有上百张新嘴要吃饭。”
“粮食的问题,会有人解决。”董其德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条连接德利与亚齐的虚线上,“我更担心的,是人心。”
他转过身,看着阿吉:“第一批主动跟你杀荷兰人的劳工里,有一个叫阿茂的人?”
阿吉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福建人,在德利园待了八年,是头一批跟着我们冲出来杀监工的。人很沉默,但下手比谁都狠。在新兵里很有威望,特别是那些和他一样签了死契的老猪仔,都服他。”
“把像他这样的都提拔成哨官,单独带一队人。”
董其德的命令出人意料,“给他们一批武器,补给也给够。让他们去收拢那些散落在雨林里的华工。告诉他,每一个被他带回来的同胞,都能分到属于自己的钱。”
“分钱?”
阿吉的眉头皱了起来,“董先生,我们现在是战时,一切以军事为先。贸然搞这些……会不会太早了?九爷的意思,是让我们在这里拖住荷兰人,不是……”
“不是在这里建一个新的太平天国,我知道。”
董其德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锋芒,
“但阿吉,你要明白,我们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是荷兰人。还有我们自己人心中那根深蒂固的、几百年都未曾改变的奴性。
要让他们从猪仔变成战士,光有饱饭和武器是不够的。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比活下去更功利的希望。他们现在人心惶惶,说什么狗屁尊严什么的没人听。既然来不及整合人心,先用钱和自由开路。”
“承诺他们等海上通路打开,让他们带着钱和自由身离开。但是现在,必须严格听指挥,打仗的事现在不指望他们,但是不能在后方捣乱。”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雨林。
“更何况,有些人,是关不住的。与其让他成为我们内部的隐患,不如给他一片天空,让他去飞。我倒想看看,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能长出什么样的庄稼。”
在根据地的另一头,一座由无数劳工用最原始的方式搭建起来的巨大茅草棚里,阿茂正给一群新来的、惊魂未定的华工分发着热粥。
他瘦削的脸庞在火光下棱角分明,眼神不再是过去的麻木,而是一种沉淀了痛苦与仇恨之后的坚毅。
荷兰人的屠杀,砸碎了他心中关于“忍耐”和“攒钱”的最后一点幻想。
当他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看到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荷兰人被阿吉的队伍像砍瓜切菜一样放倒时,他心中的某个开关被彻底打开了。
“吃吧,”他对一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少年说,声音沙哑却温和,“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才有力气报仇。”
少年接过那碗几乎能立住筷子的稠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阿吉带着两名亲兵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阿茂面前,将一支崭新的温彻斯特连珠枪和一条子弹带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董先生的命令,”
阿吉言简意赅,“从今天起,你就是第一哨的哨官。带着你的人,去把我们的同胞都找回来。告诉他们,这里有饭吃,有枪拿,不被人欺负,能拿回自己的工钱。”
阿茂看着那支步枪,手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李工头临死前的呐喊,想起了那些惨死在荷兰人枪口下的同伴。
八年做工的生涯,远不及这短短两个月惊心动魄。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枪。
他抬起头,看向阿吉,也看向棚屋里那上百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不再是猪仔了。”
“现在不是了,以后也不会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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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总督府。
海峡殖民地总督弗雷德里克·韦尔德爵士,正烦躁地在他的办公室里踱步。
这位以强硬和精明着称的总督,此刻却被一份来自苏门答答腊棉兰的、经由秘密渠道送来的报告,搅得心神不宁。
“一场由华人三合会煽动,并可能有亚齐叛军大量参与的武装暴乱?”
他取下自己的单片眼镜,用力擦拭着,“荷兰人都是一群饭桶吗?竟然让战火烧到了自己的钱袋子里!”
站在他对面的,是殖民地政务秘书亨利·麦考伦,一个典型的、对亚洲事务了如指掌的“中国通”。
“爵士,根据我们从棉兰领事馆和几家洋行传回的消息综合判断,情况可能比报告中描述的更为复杂。”
麦考伦的声音冷静而克制,“暴乱是真的,荷兰人的种植园损失惨重也是真的。但关于亚齐人参与的说法,我持有怀疑态度,亚齐人要是有能力把战火烧到荷兰人的后院,不至于现在才动手,一定有大量的走私商人在其中参与。或者,我直接怀疑,这更像是荷兰人为自己的无能和镇压不力寻找的借口。”
“借口?”韦尔德爵士冷笑一声,“不管是不是借口,德利地区的烟草贸易已经事实性中断了。伦敦的那些雪茄商们很快就会叫起来的。更重要的是……”
他走到南洋地图前,点了点了马六甲海峡的位置。
“……这里,绝不能乱。苏门答答腊的火,一旦烧过了海峡,蔓延到我们的马来半岛,那将是一场灾难。我们的锡矿和橡胶园里,同样有几十万心怀不满的华人劳工。”
“给那些甲必丹和三合会说清楚,谁要是最近敢乱动,管不住自己的人,不要怪我们换一批更听话的,”
麦考伦心领神会:“您的意思是……我们需要介入?”
“不是介入,是调停。”
韦尔德爵士纠正道,“以维护海峡航运安全和保护英国公民生命财产为由,向巴达维亚提出善意的关切。同时,”
“派我们最聪明的人,去和那些所谓的叛匪接触一下。我想知道,这把火,到底是谁点起来的,他们又想烧到什么程度。”
“您有人选了?”
“当然。”韦尔德爵士微笑着说,“那个在本地华人商圈里长袖善舞的李齐名,他背后的四海通贸易公司,不是一直想和我们合作,开发柔佛的新港口吗?他之前和汇丰的人讲过,他对棉兰的地下世界,同样也有人手和情报。让他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
“四海通”贸易公司的顶楼,李齐名放下手中的信纸。
信是汇丰银行的杰克逊先生送来的,言语间隐晦地传达了总督府的“兴趣”。
“苦等,终于等来一个机会。”
“给杰克逊的钱还是多少起了些作用,他胃口实在太大了.....”
“英国佬这是想坐山观虎斗。”
旁边同样出身旧金山总会的华商一针见血,“他们想利用我们,去探一探荷兰人的底,一方面是不希望华工暴乱的火烧起来,一方面也是看看有没有机会恶心一把荷兰人。”
“当然。”李齐名走到窗边,望着楼下丹戎巴葛码头那繁忙的景象,
“但我们,何尝不也是在利用他们?董其德在苏门答答腊闹得越大,荷兰人就越恐慌,我们就越有和英国人谈判的筹码。九爷想要的,不仅仅是英国人的情报和默许。”
“九爷来信说了,他会亲自在香港活动,利用这次苏门答腊岛的暴动事件做文章。
这次事件必须让南洋地区的殖民地看清楚,和谐稳定,受到尊重的华工贸易是必不可少的。
港澳这边好多的客头全部跑到了福州、厦门去卖人,这严重影响总会对南洋华工的控制力度。九爷会去谈判,让英国人用他们的船,去封锁那些不听话的、还在偷偷向荷属东印度输送猪仔的走私航线。
事实上,英国人也同样不满,只是不愿意让总会彻底一家独大而已,所以放任他们流动。
这次猪仔暴动,就是警告。
还有,九爷在信上说,总会的秘书办已经暗地里联络好几个英国人银行的大班,给他们提供德利地区的情报,他们爱财如命,会利用英国本土的关系配合在金融市场上,做空德利公司的股票。”
“九爷有没有说我们这边该怎么做?”
“我们现在领英国人的差事,去和这些苏门答腊的叛匪牵线,看看英国人的诉求是什么,先拖住他们。”
“咱们几个华商一起备一份厚礼。我要亲自去拜访总督府的麦考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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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门答答腊的雨林,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复杂的生态系统之一。
对于荷兰殖民军而言,这里是绿色的地狱;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里却是赖以生存的家园。
一支由三十人组成的精悍小队,正如同幽灵般穿行在密不透风的林冠之下。
他们赤着脚,踩在湿滑的腐殖土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的皮肤是深棕色的,眼神锐利。
他们是亚齐人,是这片丛林真正的孩子,也是荷兰人最顽强的敌人。
带队的,是亚齐苏丹麾下的一名年轻将领,名叫依斯干达。身上到处都是狰狞的伤疤,那是与荷兰人血战时留下的印记。
近一个月来,关于东海岸“华人圣战者”的传闻,像风一样吹遍了整个亚齐。
传闻说,一群信奉某种异教的华人,打着黑色星月旗,与荷兰人展开了血战,他们作战勇猛,枪法精准,甚至攻陷了棉兰的高层俱乐部,将里面的荷兰人屠杀殆尽。
起初,亚齐的长老们对此嗤之以鼻。
华人?那些在种植园里任人宰割的懦夫?他们怎么可能拿起武器?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情报汇集而来,由不得他们不信。那些华人不仅在打仗,而且打得极有章法。他们炸毁铁路,袭击补给线,将荷兰人牢牢地困在城市里。
他们的战术,像极了亚齐人自己的游击战,却又更加冷酷和高效。
最后情报汇总过来之后,这些将领发现,原来这里面真的有自己人的事?
一些靠近海岸线的游击队小头目接受了走私商人的交换,把自己一些手下拿来换走了枪支和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