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港。
煤气灯亮起,矗立在半山之上的白色花岗岩建筑亮起,
今夜,港督约翰·轩尼诗爵士在此举行盛大的晚宴,宴请殖民地的军政要员、洋行大班以及…极少数被认为“恭顺且富有”的华人领袖。
一辆黑色四轮马车,在总督府前那条缓坡车道上停稳。
车夫拉开车门,先行下车的,是陈九。
他今日穿了一身在香港定制的黑色西服,白色的硬领一丝不苟,胸前口袋里塞着一方丝帕。
脚下的牛皮鞋擦得锃亮。
如今作为华社代表,商业大亨,他愿意或者不愿意,很多场合都必须穿西服,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无可挑剔的、浸淫了西方文明的绅士。
以避免引起某些人不必要的警惕和审视。
然而,当他转过身,向车内伸出手时,那双在昏暗光线下的眼睛,却泄露了他无法被这身昂贵行头完全掩盖的本质。
那是一种属于捕食者的,冷静而专注的眼神,
车内,一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
林怀舟提着裙摆走下马车。
她今晚选择了一袭宝蓝色的天鹅绒长裙,裙摆的设计简洁,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
与那些热衷于用繁复裙撑和蕾丝来彰显身份的西洋贵妇不同,她的着装带着一种自信与内敛。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简洁的发髻,只用几颗细小的珍珠点缀。
唯一的饰品,是颈间一串光泽温润的珍珠项链,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细腻。
当她抬起头,那张融合了东方古典韵味与西学浸润下独立气质的面容,在总督府门口的光晕下,美得令人心折。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能与在场任何一位大人物平等对视的从容。
陈九扶着她的手臂,两人并肩走上那铺着红毯的台阶。
门口的印度卫兵穿着笔挺的红色制服,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高声通报着他们的名字。
“陈先生及林小姐到——”
这声音在门厅内响起,引来了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的目光。
陈九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雪茄烟雾和香水气味背后的视线,试图刺穿他们这层体面的伪装。
宴会厅内,一支小型的管弦乐队正在角落里演奏。
汇丰银行的大班正与怡和洋行的董事低声交谈,皇家海军的将军则在向一位新来的陆军上校炫耀着“胜利女神”号铁甲舰的威力。
“那就是陈?”
一个新近来港的的英国商人端着酒杯,对他身边的同伴低声说道,“看起来……倒也像个绅士。真难想象,就是这个人,在澳门搅得天翻地覆,还把香港的三合会收拾得服服帖帖。”
“绅士?”他的同伴,一位在殖民地政府任职的官员,不屑地撇了撇嘴,“别被外表迷惑了。那不过是一头学会了如何使用刀叉的野狼。我听警察司的朋友说,这个人的双手,沾满了血。他能有今天,是踩着无数同胞和敌人的尸骨爬上来的。”
“可我听说,轩尼诗总督很看重他。”
“总督有总督的考量。轩尼诗那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总以为能把这些华人教化成顺从的子民。他需要一个能替他管理那片肮脏、混乱的华人世界的代理人。而这个陈,恰好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够狠,也够聪明,懂得如何用华人的规矩去约束华人。这叫以华制华,廉价而高效的统治艺术。”
这些窃窃私语,陈九和林怀舟自然听不见。
他们只是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微笑,穿行在人群中。
不时有洋行大班主动上前,与陈九碰杯寒暄。
他们或许在心里鄙夷这个华人的出身,但他们却无法忽视他手中掌握的巨大资源。
廉价而又被严格约束的劳动力,贸易网络,以及那条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的、横跨太平洋的人力航运网络。
“陈先生,恭喜,我听说东西方航运公司上个月又添了两艘新船。如今在太平洋航线上,你们的速度无人能及啊。”
太古洋行的一位董事笑着说,话语间却带着一丝酸意。
“威廉姆斯先生过奖了。”陈九微笑着回应,“我不过只是有些股份,和美国商界一些大亨有些合作。在香港,承蒙先生和诸位前辈提携。若能为香港的繁荣略尽绵力,也是我等的荣幸。”
就在这时,宴会厅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港督约翰·轩尼诗爵士,在几位高级官员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轩尼诗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清瘦的爱尔兰人。
与大多数殖民地官员不同,他的眼神里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反而带着一种属于学者和理想主义者的忧郁与真诚。
他一进场,简单寒暄几句,便径直穿过人群,主动向陈九走了过来。
“陈,”港督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他伸出手,“欢迎你的到来。还有美丽的林小姐。”
“总督阁下。”陈九与他握手,姿态不卑不亢。林怀舟也优雅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轩尼诗把两人请到一边落座,
“我必须再次感谢你。”
“你所倡议并主导的香港华人总会,在过去的两年里,为维持华人社区的秩序稳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尤其是你们推行的劳工统一登记和管理制度,极大地减少了街头的械斗与犯罪。还有,你们开办的义学,为那些失学的孩童提供了教育的机会,这与我一贯倡导的理念不谋而合。”
他的目光又转向林怀舟,眼中充满了赞许:“林小姐,我听说了你的计划,要在香港筹建一所现代化的华人医院和医学院。这是一个伟大的、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创举。请相信,总督府将为你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香港需要更多的像你这样,既有仁爱之心,又有现代学识的人才。”
这番公开的、毫不吝啬的赞扬,似乎是他有意为之,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告,陈九和林怀舟所代表的这股华人新生力量,已经得到了殖民地最高统治者的认可与支持。
周围那些英国官员和海军官员们的眼神,颇为复杂。
他们对轩尼诗十分不满,甚至举报信也写过不少,但是王室似乎十分信任他,也对香港目前的稳定感觉十分满意。
一场虚与委蛇的宴会,港督在公开场合支持,让陈九多了几分警惕。
这一任港督结束后,恐怕后面的反弹力度不会小,还是要早做准备。
宴会结束后,陈九和林怀舟没有立刻乘坐马车离去。
他们沿着总督府外的山道,缓缓地向山下走去。
车夫有些无奈,比了几个手势,一队华人汉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晚风吹散了酒意,也吹来了维多利亚港的海风。
“你似乎并不开心。”林怀舟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开心?”陈九自嘲地笑了笑,“怀舟,你觉得,一只被主人夸奖了几句的猎犬,会真的感到开心吗?它只会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脖子上的那根项圈,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他们今天捧得有多高,将来需要的时候,摔下来就会有多重。”
他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石栏上,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轩尼诗是个好人,但他终究是英国人,是港督。他今天对我们的支持,是因为我们能帮他实现他那套公平治理的政治理想,能帮他维持香港的稳定,从而向伦敦交出满意的结果。我们于他而言,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林怀舟没有说话,
“我更担心的,是南洋。”
陈九的声音变得低沉,“香港这片池子,水再深,也还在英国人的掌控之下。只要我们不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他们乐于看到我们在这里折腾。但南洋不同。”
“那里是真正的法外之地。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还有那些土着苏丹,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们在那里每前进一步,都等于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抢食。
荷兰人在婆罗洲,苏门答腊岛的势力根深蒂固,他们绝不会容忍我们在那里建立一个不受他们控制的华人政权。一旦我们的实力威胁到他们的统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动用武力。”
“那你还……”林怀舟的眼中充满了担忧,
“你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那里派人,送武器。阿昌叔他们在那边,已经跟好几个本地的私会党发生了火并。我听说,上个月,为了抢夺一个锡矿的控制权,又死了几十个兄弟。”
“因为我们没有退路。”
陈九转过身,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怀舟,这不是扩张…..是在逃亡。是在为我们这些飘荡海外的流浪儿,寻找一条能够活下去的后路。”
“太平天国,你了解的多吗?”他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林怀舟点了点头。
在费城时,她曾读过一些关于这场席卷了整个中国的内战的记载。在西方的叙事里,那是一场由宗教狂热和愚昧无知引发的、血腥而混乱的农民暴动。
“所有人都说,洪秀全是个疯子,说太平天国是一场浩劫。”
陈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们说得没错。这场起义,屠戮了上千万人,让江南最富庶的土地变成了白地。它谈不上任何正面、积极的意义。”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中燃起一簇火焰,“它也让所有人,包括那些高高在上的英国人、法国人,包括自以为是的日本人,甚至包括那个早已烂到了根子里的清廷,都看清了一件事——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底色是什么。”
“是杀!”
“敢向一切挥刀的杀气!”
“是那种被逼到绝境时,可以豁出一切,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战火的、最原始的血性!”
“从三元里抗英,到太平天国席卷半壁江山,那些洋人怕了。他们怕的不是清廷的八旗兵,不是那些不堪一击的水师。
他们怕的是这片土地上,那沉默的、无穷无尽的四万万人口。他们知道,一旦这片土地的底色被彻底激怒,任何试图完全殖民这片土地的企图,都将陷入一场永无止境的、足以将任何帝国都拖垮的陆地战争泥潭。”
“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
陈九冷笑着,“他们不再追求彻底的征服,而是选择了更聪明的、更隐蔽的寄生。他们打进北京,把皇帝吓得抱头鼠窜,却又回过头来,帮着清廷续命。他们控制海关,帮着清廷收钱;他们提供贷款,帮着清廷买枪买炮镇压我们自己的同胞。他们要的,是一个虚弱、听话、但却能维持表面统一的代理人。一个能为他们源源不断地提供市场、原材料和廉价劳动力的、稳定而又腐朽的政权。”
“大清之所以到今天还没亡,不是因为它有多强大,而是因为它对英国人还有用。英国人需要这具僵尸活着,好让他们能更方便、更安全地吸血。”
“我从这里面,看透了英国人最本质的东西:他们不是战士,他们是商人。他们最核心的目标,永远是利润,是维持一种对他们最有利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