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德伯格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
他刚骑上马,就被躁动的枪声吓了一跳,立刻熄了去找卫队的心思,拉着自己的副手往外跑,没跑出去多远差点又撞上叛军,赶紧就近躲到了旁边的一处破房子里。
用找来的一堆杂物死死抵住门,等待叛军过去。
窗外,曾经代表着秩序与利润的种植园,此刻正被火光和夜色无情地撕扯。
远处传来的枪声,时而密集时而零落。但最让他胆寒的,是那些混杂在枪声中的、非人的嚎叫与垂死的惨叫。
尤其是从“绅士俱乐部”方向传来的声音,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惊恐,让他肥硕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先生……先生……”
他的副手,一个名叫彼得的年轻荷兰人,脸色惨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卫兵们挡不住…他们……他们恐怕杀了很多人!”
怎么办?
范德伯格的脑子里一片嗡鸣。
他想不通。这怎么可能?那些平日里连正眼看他都不敢、被鞭子抽打时只会蜷缩着身体默默忍受的黄皮猴子,怎么敢拿起武器?他们怎么敢反抗?
先是来报信说是种植园的工人暴乱,后面又是亚齐人,怎么会有这种巧合?
比起亚齐人,他更愤怒于工人点燃的火焰。
愤怒,一种被冒犯的、属于主人的愤怒,短暂地压过了恐惧。
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包括那些华工的生命,都属于他,属于德利公司,属于伟大的荷兰帝国。
他给予他们工作,给予他们“公司钱”,让他们能买到鸦片来忘记痛苦,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而现在,这些卑贱的生物,竟然用焚烧仓库和屠杀监工来回报他的“仁慈”。
彼得颤声说道,“我们应该向棉兰的驻军求援,告诉他们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暴乱!”
“暴乱?”
范德伯格喘着粗气,
“彼得,”范德伯格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他抓住副手的肩膀,
“你错了。这不是暴乱。你听到了吗?那些喊杀声,那些旗帜……”
“是亚齐人。”
范德伯格一字一句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那些该死的亚齐叛匪,他们渗透了进来,煽动了那些愚蠢的华工。这是一场战争!是亚齐战争的延伸!”
“记住我说的话了吗?是亚齐人先打了进来!随后种植园才失火暴乱的!”
只有这样,他范德伯格,就不是一个失职的种植园总管,而是一个站在抵抗侵略第一线的、值得同情的受害者。
责任,将从他的肩上被彻底卸下。
而巴达维亚,也绝不敢对这样等级的警报有丝毫怠慢。
他猛地抓住彼得,
“我说,你听着,死死记住!去电报局!”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口述一份将要点燃整个德利地区的信件。
“致巴达维亚总督府,最高等级,紧急!”
“亚齐叛乱在德利地区全面爆发。叛军与本地暴民合流,对棉兰、勿老湾及周边主要种植园发动协同攻击。俱乐部、官邸失陷,地区军火库被占。地方民政权威已崩溃。请求立即军事干预,立即镇压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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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报抵达巴达维亚总督府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这座位于爪哇岛上的城市,是整个荷属东印度殖民帝国的心脏,总督的宫殿更是这座心脏的核心。
总督范兰斯伯格伯爵被侍从从睡梦中紧急唤醒。
当他披着睡袍,睡眼惺忪地读完那份电文时,所有的睡意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脊椎升起的寒意。
“上帝啊……”他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半小时后,总督府的会议厅灯火通明。
殖民地的最高决策者们,陆军司令、海军指挥官、财政总长、政务秘书——被紧急召集于此。
他们个个神色凝重,
“情况已经确认了,”政务秘书的声音干涩,“棉兰的电报线路在发出那份电报后不久就中断了。我们与整个德利地区失去了联系。这证实了情况的严重性。”
“亚齐人……他们怎么可能出现在德利?”
陆军司令冯·霍伊茨将军,一个在亚齐前线浸淫多年的老兵,眉头紧锁,看着巨大的苏门答腊地图,
“从亚齐到德利,隔着几百公里的原始丛林和山脉。他们的大部队不可能在不被我们发现的情况下,完成如此长距离的穿插。这不符合逻辑。”
“逻辑?”财政总长,一个务实而刻薄的矮胖男人,冷笑一声,“将军,当你的烟草仓库被烧成灰烬时,逻辑一文不值。电报上说得很清楚,叛军与华人暴民合流。也许只是一小股亚齐游击队渗透了过去,但他们成功点燃了华工这个火药桶!
别忘了,德利地区有数万名华人苦力,他们是我们财富的基石,但同时,也是巨大的不安分的因素!”
财政总长的话,戳中了在场所有人的痛处。
他们对华工的依赖和恐惧,是同一种情绪的一体两面。
他们需要华工的血汗来创造利润,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这股沉默而庞大的力量。
现在,这个他们最担心的噩梦,似乎成真了。
“必须立刻派兵平叛!”冯·霍伊茨将军猛地一拍桌子,语气斩钉截铁,“我建议,立即从亚齐前线抽调两个营的精锐部队,由海军舰队运送至勿老湾港登陆,以雷霆之势,在叛乱蔓延之前将其彻底扑灭!”
“抽调两个营?”财政总长尖叫起来,“将军,你疯了吗?你知道现在亚齐的战况有多胶着吗?我们刚刚在北部山区发起了一场关键的清剿行动,所有的兵力都投了进去。这时候抽走两个营,整个战线都可能崩溃!如果让亚齐苏丹的主力喘过气来,我们这六年的仗就白打了!”
会议陷入了激烈的争吵。
军官们坚持必须立刻出兵,维护帝国的尊严和德利地区的经济利益。
而谨慎的文官们则反复强调亚齐前线的稳定才是重中之重,绝不能冒着输掉整场战争的风险去扑灭一场地方性的“火灾”。
他们所有的军事力量和战略重心,都死死地钉在了亚齐这一个战场上,对于在经济腹地爆发第二条战线的可能性,他们虽然恐惧,却没有任何有效的应急预案。
“将军,财政总长,都安静。”总督范兰斯伯格伯爵开口,“我们不能从亚齐抽调主力,这是底线。但是,德利地区也绝不能放弃。”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一根指挥棒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圈住了棉兰、勿老湾港和邻近的几个主要市镇。
“命令,”他转过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立即向德利地区所有尚能联系上的军事单位、警察部队和地方行政长官下达指令:执行堡垒策略。”
“放弃所有偏远的、难以防守的种植园和哨所。所有荷兰公民、忠于帝国的武装人员,立刻向棉兰、勿老湾等核心城市收缩、集结。将这些城市变为坚固的军事堡垒,集中我们有限的兵力,保护行政中心、港口、铁路枢纽等关键基础设施。”
“我们的任务,不是反攻,是坚守。守住这几个点,就等于保住了我们重新夺回德利地区的跳板。我们会立刻向本土和周边殖民地请求增援,但这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命令被迅速地记录下来,传达出去。
会议室里的官员们都松了一口气,这似乎是当下最稳妥的办法。
然而,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总督自己,都清楚地知道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
他们正在主动地、有意识地,将广袤的德利乡野地区,那些星罗棋布的种植园、村庄和城镇,连同生活在那里的数万民众,彻底抛弃。
他们为了保住几个核心据点,亲手在自己的统治版图上,制造出了一个巨大的、致命的权力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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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垒”策略的命令被吓破胆的德利种植园主和官员立刻执行了。
在荷兰殖民军和武装人员完全撤回到棉兰等核心城镇之前,一场疯狂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报复性“清剿”,在广大的种植园区域展开了。
这些零散的荷兰驻军和被恐惧与愤怒冲昏了头脑的种植园主们,组成了一支支临时的“讨伐队”。
他们不再是法律的执行者,而是一群复仇的野兽。在他们眼中,每一个华人,每一个貌似亚齐人的深色皮肤面孔,都可能是“叛匪”的同情者,甚至是伪装的敌人。
阿茂和他的工友就是在这样一场清剿中,被彻底推向了反抗的深渊。
当种植园的喊杀声响起时,很多华工的第一反应不是加入,而是逃跑和躲藏。
阿茂和其他几个同样杀了人的苦力一起,趁乱逃进了种植园边缘的一片次生林里,躲在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中,等待着这场风暴过去。
还有更多的华工甚至没敢逃跑,还坚守在燃烧的种植园外围。
或许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参与,不反抗,就能置身事外,换来安全。
然而,第三天下午,一队由七八个荷兰士兵和十几个武装起来的种植园主组成的队伍,闯进了废墟。
他们不是在搜寻特定的目标,而是在进行无差别的屠杀。
这群在外围扎营的华工们被发现时,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叛匪!在这里!”
一个满脸横肉的荷兰种植园主,端着一支猎枪吼道。
枪声随即响起。
一个老华工,胸口爆出一团血雾,脸上还带着乞求和迷惑的表情,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剩下的一些人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用蹩脚的马来语和含混不清的家乡话哭喊着“饶命”。
“问他们,其他叛匪在哪里?他们的武器藏在哪里?”领头的中尉对身边的爪哇翻译官说道。
翻译官用马来语厉声喝问。
“我们不是叛匪!我们是好人!我们只是害怕,我们没有杀任何人!”一个年长的苦力哭着回答。
回答他的,是种植园主手中马鞭的抽打。
那浸了水的鞭子,带着风声,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瞬间皮开肉绽。
“还在撒谎!”种植园主咆哮着,用枪托一下下地砸着那个老人的头,直到他变成一具瘫软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阿茂和同伴躲在远处,的脑子一片空白,愤怒和恐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被拖出去,被枪杀,被刺刀捅死。
他们的罪名,仅仅因为他们的肤色,仅仅因为他们出现在了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
但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尖锐的哨声从林子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