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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若是难成事(2 / 2)

“洋人吃本地人,吃华人,华人吃华人,这里没有国家,没有道义,只有家族之计,只有帮派拼杀,只有争名逐利!”

“这里,只有船和枪的道理,这里,就是你们未来的战场!”

“振华,振华,知道振的是什么华吗?!”

“是再造我南洋百万华人之骨!”

李庚感到一阵眩晕,几乎有些站不稳。

“亚齐人的抗争,给了我们两个最重要的启示。”白先生的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第一,荷兰人并非不可战胜。他们的兵力被亚齐战争死死拖住,根本无力应对第二条战线。亚齐战争,是他们最大的失血点,也是我们最大的机会。”

“第二,亚齐人的模式,我们不能完全复制。我们没有他们那样统一而狂热的信仰,更没有他们那样全民皆兵的基础。

南洋的华人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战,逐利而生。想让我们像亚齐人一样,打一场持续几十年的圣战,在统一思想,再造根骨之前绝无可能。

所以,我们的行动,必须像毒蛇一样,快、准、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到他们的痛处,逼他们坐到谈判桌前,而不是陷入无休止的消耗战。”

说到这里,白先生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推演开始。”

他走到沙盘前,将一枚代表“华人总会”的红色棋子,放在了德利种植园的位置。

“光绪五年,1879年。华人总会派往德利种植园,负责监督契约工待遇的李工头,被荷兰管事范德伯格默许、本地监工巴松亲手活活打死。这是对我们总会的公然挑衅和侮辱。我们的目标,不是单纯的复仇,而是要借此事件,彻底打破荷兰人旧有的附庸管理体系,在苏门答腊为我们的同胞,争夺到应有的权利和尊严。现在,你们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官。告诉我,你们该怎么做?”

教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议论声。

“直接派人去,把那个范德伯格和巴松都杀了!”一个学员恶狠狠地说道。

“杀了他们,荷兰人会派新的管事来,变本加厉地报复猪仔!治标不治本!”另一人立刻反驳。

“那就煽动猪仔暴动!烧了他们的烟草园!”

“暴动?那只会引起更血腥的镇压,拿什么和荷兰人的军队斗?那叫送死!”

李庚没有说话,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庚寅。”白先生突然点名。

李庚出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报告先生。我认为,破局的关键,不在于我们自己动手杀多少人,而在于如何引爆并利用好这个殖民经济体系内部早已存在的矛盾。”

“说下去。”白先生的眼中兴趣更浓。

“第一步,点火。”李庚走到沙盘前,手指着那些代表三合会的黑色棋子。

“我们的力量有限,不可能正面与荷兰人对抗。

我们必须借助本地的力量。比如棉兰地区的三合会,他们是岛上唯一的本地华人暴力组织,既然都是喝人血,想必他们与种植园的监工、甚至某些甲必丹,因为鸦片和赌档的利益划分,恐怕早有积怨。

也许可以许以重利。比如走私枪械或者走私鸦片给他们,策动他们动手。”

“他们动手的目标是谁?”

“不是荷兰人。

直接攻击荷兰人,会引来殖民军的疯狂镇压,三合会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实力。

更何况,先生您也说了,三合会本身就是依附于荷兰人求财的,他们一定不敢,也不能杀荷兰人。

目标,必须是荷兰人和这些三合会都能接受的中下层!

是那些最凶残、最招华工痛恨的监工,或者是那些依附于荷兰人、压榨同胞的甲必丹的产业!这样,即便是闹得不可收拾,最多也就华人社群内部的纷争,或是小规模的猪仔暴动。”

白先生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第二步,嫁祸。”

“本地的三合会必然有自己的小心思,香港华人总会虽然势大,但是距离他们太远,很难直接威胁他们的财路,所以即便是许以重利,他们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收了钱刺杀几个监工或者华商应付了事。”

“所以,想要让他们听话或者肯出力,必须要给出足够诱惑的条件和信任背书,还要找好掩人耳目的旗帜。

如果我是指挥官,我会承诺把他们安排到香港,给一个总会理事的职位,并且直接准备好地产或者商铺的合同给他,让他制造混乱。

李庚的手指,从德利地区,划向了北方的亚齐。

“仅仅是混乱,还不足以让荷兰人伤筋动骨。他们最大的恐惧,是亚齐战争的蔓延。我们要在混乱中,刻意制造出暴动的华工已经与亚齐叛军联手的假象!

我会利用这些走私渠道,和亚齐人达成协议,在行动中打出亚齐人的旗帜,高喊他们的口号。这个消息足以让整个苏门答腊的荷兰人陷入恐慌。他们会立刻把一场地方性的治安事件,升级为一场威胁到整个殖民地存亡的军事危机!”

“我会亲率至少一千人的突击队举起亚齐人的旗帜血洗整个棉兰,在荷兰人反应过来之前,把棉兰和周围几镇的荷兰人的核心公司烧成白地!”

“那那些三合会呢?”

“就地坑杀!”

听到这里,在场的学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先生面无表情,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

“接下来,是打还是求和,看白先生的心意。”

“如果打,必然是连绵的苦战,苏门答腊的华人只会一股脑偏向荷兰人,认为我们才是叛军,在当地没有群众基础,荷兰人很快就会封锁海面,我需要至少五千人的部队在棉兰腹地打游击。”

“如果求和,就必然要分化与整合。”

李庚的声音愈发沉稳。

“当荷兰人陷入亚齐人来了的恐慌后,他们的第一反应,多半是收缩兵力,保卫主要城镇,并向巴达维亚求援。这就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此时,我们假借本地华人堂口的名义,打出保境安民的旗号,把亚齐人杀了送给荷兰人。一方面,这可以迷惑荷兰人,让他们放松警惕;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借机团结那些在暴乱中受苦的普通华工,将他们从旧的三合会和甲必丹的控制下解脱出来,吸纳进我们的体系。同时,对于那些顽固的、与荷兰人深度绑定的甲必丹,则要借着平叛的名义,毫不留情地予以铲除!我们要完成一次华人社群内部的清洗!”

“最后则是,长久的隐忍和重生。”

李庚抬起头,直视着白先生。“当旧的附庸体系被打得稀烂,荷兰人必然会心生警惕,绝不会让我们掌握华社的话语权,甚至面临分化审查和清洗,但是秩序已经被打烂,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慢慢培养新生的体系,暗中对抗荷兰人的殖民体系!”

“需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不知道,但总归是有机会。我需要总会源源不断地支持,甚至在明面上持续不断地和荷兰人争夺法理,慢慢提高华人在本地的待遇。”

“整个作战计划,我称之为掺沙子,核心目的就是把一批有理想有计划的人送进苏门答腊,在旧的殖民体系下新生!”

话音落下,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良久,白先生轻轻点了点头。

他没有评价李庚的计划,而是走上前,亲手将那枚代表“华人总会”的红色棋子,从沙盘上拿起,放到了李庚的手中。

“庚寅,”他凝视着这个因家破人亡而被迫早熟的年轻人,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记住今天你在沙盘上所说的一切。纸上谈兵终觉浅。真正的战场,比这沙盘要复杂、残酷一万倍。你会遇到背叛,会遇到猜忌,会遇到无数意想不到的困难。”

“但我希望你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让我们的同胞,能够像一个人一样,有尊严地,站在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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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

白先生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问眼前伏案书写的陈九。

“你看下这个。”

陈九递给他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

“这是数个教官和香港办公室几十个人的综合意见,关于苏门答腊的战事。”

“董其德已经开始了,我安排了昌叔配合。”

“他计划的核心是制造混乱,但混乱的本质是不可预测的。

一场暴力的起义,即便是人为策划的,也很容易失控,作为盟友和执行者的三合会本身是一个致命的缺陷,你我都知道这些三合会的成色。

冲击一些种植园可以,但是袭杀荷兰人的官邸绝无可能,一旦亚齐人这一部分有半点疏忽,三合会会立即倒戈,很可能会与荷兰殖民军合作,反过来带路。

利益动人心,但是这些人生存的准则就是见风使舵,怨不得他们。

荷兰人在苏门答腊已经经营了上百年,稳定固然重要,但大国脸面同样重要,殖民动摇是巨大的声望损失。”

“那九爷若是事不可为……”

“我记得书上有说,成事不在于谋划多深,而在于能不能接受最差的结果。

我说了,让董其德放手施为,就做好了放手一搏的准备。”

“假的成不了真的,所以我下了重金,让走私船送了两条船的亚齐战士过去,估摸着已经登陆了。”

“昌叔在兰芳已经汇集了两千个九军战士,还有一千名九军战士已经陆续在新加坡、槟城扎下,如果真的要打,就在荷兰人的海防舰队反应过来之前把人送进去。”

“现在不打,将来兰芳这件事也要打,趁着荷兰人还深陷苦战,或许也是个好机会。”

“等荷兰人收拾完亚齐人,再打压力会多上很多倍。”

“苏门答腊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战场,但是如果时局进展到此,我一定要先开枪!”

“昌叔总说养兵千日,那总要先试试成色。”

“我在古巴打过,都是两条胳膊一个脑袋,谁也不比谁命大。南洋百万华人的尊严不是靠谈判谈出来的,也不是靠总会的威胁就能成事的。”

“先让火烧起来,乱起来,随后打起义兴的旗号,这个南洋,义兴公司太多了。总得蹦出个有骨气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