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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棉兰之血(1 / 2)

荷属东印度,苏门答腊,德利地区。

雨季进入尾声。

连绵数月的暴雨终于停歇,潮湿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紧紧地糊在人的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德利烟草种植园,

阿茂从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仿佛要挣脱肋骨的囚笼。

他不是被惊醒的,而是被一种无声的、比任何呐喊都更恐怖的寂静“压”醒的。

几十个“湿漉漉”的男人挤在同一个巨大棚屋里,汗臭、脚臭、鼾声、梦话、痛苦的呻吟、剧烈的咳嗽混在一起,一刻也不停歇。

但今夜,声音像是突然消失了。

屋外的风吹过芭蕉叶,以及一种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喊杀声。

那声音很远,又仿佛很近,带着金属的碰撞、临死的惨嚎和歇斯底里的怒吼。

阿茂猛地睁开眼,从那种仿佛鬼压床的感觉逃出来,眼皮子还在发颤。

黑暗中,他看见同屋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眼神却阴狠一样的阿吉哥,已经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没有一丝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淬了火的狰狞。

屋子里,越来越多的人醒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点灯。

所有人互相沉默着对视,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僵硬地躺在自己的铺位上。

突然,阿吉站了起来。

他身材并不魁梧,往日也很少跟他们这些老猪仔说话,彼此之间也不熟悉。

他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向长屋那扇巨大的木门。

“阿吉……你做乜?”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着响起,是同乡的江伯。

阿吉没有回头。他的手搭在了沉重的门栓上。

“吱嘎——”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长屋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阿吉一把拉开了大门!

“轰!”

门外的世界,瞬间以一种狂暴的姿态,裹挟着血腥与烈风,冲进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囚笼!

风声,雨后泥土的腥气,还有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一下子变得清晰无比。

火光在远处跳跃,将半个夜空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隐约能听到有人在用夹杂着福建话和广府话的腔调高喊:“杀鬼佬!”

“杀鬼佬!”

“宰了那些监工!”

“砰!”

枪声!

一声清脆的、属于洋人步枪的枪声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片更为疯狂的呐喊。

阿吉站在门口,狂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他深吸了一口这饱含着血与火的空气,然后猛地将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个响亮无比的口哨!

那哨声尖锐、高亢,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号召力,仿佛能穿透一切喧嚣,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随着他的哨声,远处似乎有几声同样尖利的哨声遥相呼应。

做完这一切,阿吉才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扫过屋内一张张在黑暗中惊恐万状的脸。

他放声大笑,那声音像刀子捅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九爷,今日我当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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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卵子的,跟我去杀贼!”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激昂的鼓动。只有一句最直接、最粗暴的命令。

说完,他转身就要跨出门槛,融入外面的黑暗与火光之中。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平日里被监工用藤鞭抽打印在骨子里的恐惧,让他们无法动弹。

他们是猪仔,是牲口,不是战士。

反抗,意味着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

阿茂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或许是被阿吉那孤狼般的身影所震慑,或许是那句“有卵子”刺痛了他早已麻木的尊严。

他犹豫着,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口。

门外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疯狂而又充满力量的世界。

“阿茂!莫去!莫去送死啊!”

江伯的声音带着寒意,他从铺位上爬过来,死死地抓住了阿茂的裤脚,“你想想你妹妹!想想你远在同安的阿月啊!你死了,她怎么办?你答应过要攒够钱,回去赎她出来的!”

妹妹!阿月!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阿茂混沌的脑海。

他瞬间清醒过来,浑身一颤,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八年了,他在这片土地上像牛马一样活着,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唯一的念想,就是那个扎着羊角辫、总是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阿哥”的小姑娘。

他不能死。

他死了,就没人记得阿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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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德利种植园的黑夜被血与火点燃的同时,数十里外的棉兰市镇,一间隐蔽在华人区深巷里的茶馆二楼,却亮着一豆昏黄的灯光。

与外面的喧嚣不同,这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雨水滴落的声音。

董其德,这位从英国曼彻斯特学成归来的总会代表,此刻正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本地华人短衫,平静地为面前的人斟上一杯滚烫的武夷岩茶。

坐在他对面的,是棉兰地区三合会组织“义兴公司”在这里的实际掌舵人,孙亚虎。

孙亚虎年约四十,脸上曾经被烧过,紫红半张脸,让他看起来格外凶悍。

他没有碰那杯茶,而是端着一个粗瓷大碗,大口喝着劣质的烧酒。

他的身边,随意地靠着一柄长长的、用布条包裹住的马来砍刀。

“董先生,你这读书人,真是好算计。”

孙亚虎放下酒碗,眼睛死死地盯着董其德,

“今夜过后,德利、勿老湾、先达那边的几个大种植园,都会变成人间地狱。我手下的几百号兄弟,可是把命都押上去了。我希望你背后那个华人总会,能按照承诺,把我们义兴想要的东西,准时送到。”

董其德笑了笑。

“孙堂主放心,”

他的声音温文尔雅,与这里的血腥气格格不入,

“总会向来一诺千金。

想必你也知道,九爷忝为旧金山总会龙头,同样也是你们洪门中人,不会不讲信誉。

事成之后,棉兰地区所有的新增劳工输入渠道,将全部由义兴独家代理。所有从香港、澳门过来的契约工,他们的食宿、汇兑业务,总会也会优先与贵公司合作。另外,总会承诺的那批快枪,已经在路上了。”

听到“快枪”两个字,孙亚虎点了点头。

美国人造的温彻斯特连珠枪,比荷兰殖民军手里的单发步枪要精良得多。

在这片土地上,谁的枪多,谁的拳头就硬,谁就是规矩。

“但是……”董其德话锋一转,

“现在这局面可不够。杀几个种植园的监工换不来这么多东西。我需要看到的,不仅仅是混乱。”

孙亚虎冷笑一声:“董先生,你放心。棉兰的堂口我都打了招呼,董先生你动动嘴皮子,我可是拿真金白银去换的,今夜六个堂口一起出动,都是掏了家底的。”

“不够。”

董其德轻轻地说出两个字。

孙亚虎的眉头拧了起来,那道烫伤扭成一团:“什么不够?”

“仅仅一场猪仔暴动,三合会作乱,分量还不够。”

董其德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远处夜空中隐约的火光。

“荷兰人会镇压,会屠杀,然后从别的地方抢来买来新的劳工,一切照旧。”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孙亚虎:

“我要你的人,在控制住局面后,立刻放出消息——暴动的华工,已经和亚齐人联手了。”

“什么?!”

孙亚虎猛地站了起来,身下的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亚齐人?董先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些亚齐叛匪,可是荷兰人最大的心头之患!把火引到他们身上,荷兰殖民军会发疯的!他们会把整个德利地区翻过来!”

“这正是我想要的。”

董其德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孙堂主,你难道没想过,为什么荷兰人能在这里作威作福?因为他们分而治之。他们让马来苏丹成为傀儡,让华人甲必丹管理华人,让爪哇监工欺压华工,让我们自己人斗自己人。而亚齐战争,是他们最大的弱点。自1873年开战以来,这场战争已经拖了六年,耗费了荷兰无数的国力和兵力。他们现在最怕的,就是亚齐的战火蔓延到苏门答腊东海岸,影响到他们最赚钱的烟草产业。”

他走到孙亚虎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就是要让他们害怕。我们要让所有荷兰种植园主都相信,他们的烟草田随时可能被亚齐的游击队烧毁,他们的脑袋随时可能被那些圣战者砍下来。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真正感到恐惧,才会坐到谈判桌前,重新考虑如何对待我们华人。”

“而你,孙堂主,”

“义兴公司在这场平叛中,可以扮演一个维护秩序的角色。你们可以帮助荷兰人,剿灭那些与亚齐叛匪勾结的暴民,从而名正言顺地接管那些种植园的安保工作。到那时,谁才是德利地区华人世界真正的主人,还需要我多说吗?”

孙亚虎愣了片刻,半晌问出一句,“亚齐的游击队真来了……是你联系的?不对…..”

“别多想,孙堂主,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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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利种植园公司的地区总部,一栋殖民地风格的白色二层小楼里,灯火通明。

地区总管范德伯格先生,那个胖得像头白猪的荷兰人,此刻正焦躁地在铺着地毯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他昂贵的丝绸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肥硕的身体上。

办公室里,还坐着几位附近大种植园的荷兰老板。

他们是这片土地事实上的掌权者,掌握着数万华工生杀大权的主人。

但此刻,这些高层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怒。

“该死的黄皮猴子!他们竟然敢造反!”

一个叫德弗里斯的年轻种植园主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咖啡杯叮当作响,

“一定是那些三合会搞的鬼!我就知道,这些该死的秘密会社,迟早要出事!”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另一位年长的种植园主亨德里克斯,脸色阴沉地抽着雪茄,

“我的种植园西区仓库被烧了!里面存放着准备第一批收割的顶级烟叶!至少损失五万荷兰盾!范德伯格,你必须立刻向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总督府请求派兵!用军队,把这些带头闹事的华人全部绞死!把他们的尸体挂在棉兰的广场上,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就是反抗的下场!”

“军队?亨德里克斯,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军队现在在哪里?”

范德伯格停下脚步,喘着粗气说道,“他们都在亚齐!都在北边那片该死的丛林里,跟那些打不完的亚齐疯子耗着!总督府根本抽不出足够的人手过来!”

这个残酷的现实,让办公室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亚齐战争,这个帝国的“溃疡”,正不断地吸食着殖民地的血液。他们引以为傲的皇家东印度陆军,被深深地拖在了那个泥潭里。

“那就去找本地的甲必丹!”

德弗里斯吼道,“张士辉!那个该死的中国人!我们每年给他那么多好处,让他替我们管理那些猪仔,现在出了事,他必须负责!让他的人去平乱!”

“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范德伯格疲惫地坐进宽大的扶手椅里,“但你们觉得,他真的靠得住吗?别忘了,他也是中国人!而且,据我所知,这次闹事的,很多都是义兴的人。张士辉的势力,主要在商界,他和那些三合会,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