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揽也行不通,这些人的根基在南洋,甚至做好了不回国的准备,在本地开枝散叶,抱团求生,对外来的陌生组织很警惕。
归根到底,除了身份都是华人这一点,大家彼此的利益点,屁股坐在哪边,根本都没有一点共通之处。
只能徐徐图之啊.....
_____________________
没过多久,伍廷芳再度回信,柔佛的事已基本搞定。
陈九指示他,继续深入,并与南洋几家合作起来信誉较好的英国种植园主接触,敲定首批数千人的用工意向和合同范本。
这期间,陈九再次亲自前往灾民区。
官府的粥厂依旧稀薄,灾民的数量似乎并未减少,路边倒毙的尸体也屡见不鲜。
传统的赈灾方式已近失效。
终于,在抵达天津近一个半月后,消息传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同意在节略(简要汇报)的基础上,拨冗一见,听取东华医院代表关于“以工代赈新法”的更详细陈情。
————————————
会见地点在保定直隶总督署的花厅,而非天津。
这本身就传递出一种信号:此事重大,需在更为正式和核心的衙署商议。
陈九依旧以张百善助手的身份随行。
经过层层检查,他们被引入花厅。厅内布置典雅而不失威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汁的味道。
不久,脚步声响起,一位身着便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不怒自威的老者在幕僚的簇拥下步入花厅,正是权倾一时的李鸿章。
东华医院的董事身份在香港华人社会已是上流中的上流,但面对如今权倾一时的李中堂,还是战战兢兢,倍感压力。
张百善连忙上前,依礼参拜。
陈九紧随其后,深深一揖,但能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起来吧。”李鸿章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疲惫,“杏荪递来的节略,老夫看过了。东华医院,心系北地灾黎,不远千里而来,其情可悯。说说你们这个以工代赈,输出劳务的具体章程吧。”
张百善按照事先商定的方案,由他主述。
他再次强调了东华医院的慈善初衷和以往业绩,然后详细阐述了计划:由东华医院联合南洋华商,以慈善募款垫付部分前期费用,仿照西洋招工惯例,在天津招募数千名自愿的青壮灾民,签订正式劳务契约,由洋行的船只运送至南洋英、荷属地之种植园、矿山工作。合同期内,工人薪资待遇从优,并承诺将其部分收入,通过指定银号定期汇回天津,再由其家人凭票支取。
李鸿章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未发一言。待张百善说完,他方才缓缓开口,问题直指核心:
“一,尔等如何保证,此非拐卖猪仔之行?昔日澳门猪仔馆之惨状,老夫亦有耳闻。”
“二,南洋瘴疠之地,水土不服,若工人大量病死,其责谁负?岂非徒增罪孽?”
“三,侨汇之利,看似可观,然如何确保能如实抵达灾民家属之手?中间环节,贪墨几何?”
“四,亦是关键,此例一开,数万乃至数十万丁口流失海外,朝中清流物议,尔等如何应对?外人若以此攻讦老夫‘弃民’,又当如何?”
每一个问题都敲打在张百善心头,他额头微微见汗。
这时,陈九上前半步,依旧保持恭敬姿态,但语调沉稳:
“中堂大人明察秋毫,所虑极是。小人斗胆,试为大人剖析。”
“其一,防猪仔之弊,在于章程透明、三方监管。招工时,合同条款需经官府、东华、洋行三方核准,明示工人。上船前,由官府派员点验,确认自愿。抵达后,由东华组织联络南洋商号接应,监督契约履行。一切操作断绝会党和客头插手,与昔日秘密拐骗截然不同。”
“其二,水土疾病,确为风险。故此次仅为试办,人数控制在三五千。我等将优选身体强健者,并随船配备常用药材,抵达后亦会要求用工方提供基本医疗保障,我等也会组织人手作为工头深入用工方的种植园、矿山等监督。此举固然有风险,然留在此地,彼等亦是九死一生。赴南洋,虽险,却有养家赚银之望。两害相权取其轻。”
“其三,侨汇流程,由用工方直接将款项汇入汇丰天津分行或大人指定之官银号,专户管理。工人家属凭契约副本及地方保甲证明,至银号支取。东华医院可派员协同官府,监督发放,定期公示,最大限度杜绝克扣。”
“其四…”陈九略一停顿,
“关于朝议物议…此事实为商业招工,而非官府弃民。且此举非但不耗费国库,反能为大人之北洋,开辟一条稳定之外汇来源。
侨汇流入,充盈市面,利于商贾,稳定民心,更可部分缓解赈灾压力。
至于清流之言…大人力行洋务,创海军,兴实业,何尝不遭物议?
然利国利民之事,大人向来独排众议,力担千钧。
此次若能以数千饥民之性命,换得一线生机,更为北洋拓一新财源,纵有微词,以大人之威望,亦足可平息。况且…此事若成,他日史笔如铁,亦当记下中堂于国难之际,变通救民之德政。”
陈九最后,隐隐点出了此事可能带来的政治声誉和实际利益,特别是“缓解北洋财政”、“开辟新财源”以及“德政”的评价。
李鸿章沉默良久,花厅内落针可闻。
陈九话里的试探和心机让他十分讨厌,本想发火,但一想到上千万的流民,终于还是按了下去。
他端起桌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终于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
“尔等所言,不无道理。然此事体大,不可不慎。
这样吧,老夫准尔等先行试办。
规模,就依尔等所请,先招三五千人。一切章程契约,需报天津道、海关道核准。
招工过程,官府需派员全程监督。
侨汇流程,按尔等所言,设专户管理,东华需负稽核之责。若有任何差池,或引发事端,即刻停止,尔等亦需承担相应后果。”
“谢中堂大人恩准!”张百善与陈九同时躬身,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虽然只是试办三千人,但这意味着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
————————————
虽无正式公文,但李鸿章的默许态度已足以让
在天津道、海关道衙门,具体的章程条款又经历了反复的扯皮和修改。
官吏们试图在其中塞入更多利于自身监管(或者说分润)的条款。
陈九一方则必须在保证计划核心,劳工权益和侨汇流程不被破坏的前提下,做出一些让步,同意支付一笔“管理费”给地方衙门,并承诺在招募和运输环节,优先雇佣与官府关系密切的本地力夫。
对比和鬼佬打交道,和这些大小官员沟通做事是难上加难。
各色人物,层层加码。
陈逸轩在此期间四处奔走协调,也是精疲力尽。
同时,他们在城外设立了临时招工点。
起初,灾民们对“去南洋”充满疑虑,传言四起。
但当第一批自愿报名者,在签订合同后当场领取了少量安家费,预支部分薪饷,一袋子粮食和一套新衣时,观望的人群开始动摇。
活生生的银元和吃的,比任何口号都更有说服力。
筛选工作严格进行,只招收十六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身体相对健康的男性。
——————————————
又经过近一个月的筹备,第一批约一千五百名北方劳工,在官府差役和东华医院人员的共同监督下,于天津码头,登上了悬挂英国旗帜的太古洋行蒸汽轮船。
他们穿着统一的粗布衣服,背着简单的行囊,一脸茫然。
陈九、张百善、陈逸轩站在码头上,望着巨大的烟囱冒出滚滚黑烟,汽笛长鸣,轮船缓缓驶离泊位,向着广阔的南方海域驶去。
“总算…走出了第一步。”
张百善长舒一口气,脸上难掩疲惫,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本来是为了邀名和陈九承诺的利益,但做到这一步,同样也感慨良多。
陈逸轩目光追随着远去的轮船,轻声道:“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路,还很长,也很难。”
陈九没有说话。
大灾之年,体弱多病的,脚力不行的,不耐饿的,没有几分凶恶气的,甚至运气不好的,基本都被淘汰了。
这第一批几千人,堪称优中选优。
只要能吃饱饭,怎么都行。
这数千顽强存活下来的“北地佬”下南洋,看似分配到各个合同里标注的种植园去,其实只会送一个地方,柔佛。
那里的天猛公已经被说动,划拨了大片土地。
最重要的是,那地方和兰芳隔海相望,大船开过去很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