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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津门春(2 / 2)

李鸿章的对策,就是格兰特。

以目前的国力,想让日本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绝无可能。硬碰硬,是鸡蛋碰石头。

唯一的希望,是找到一个有分量的第三方,从中调停,看看能否讨价还价,争回一些颜面和实际利益。

格兰特,无疑是最佳人选。他曾是美国的最高元首,在国际上享有崇高声望。美国在太平洋的利益日益增长,绝不希望看到中日两国彻底闹翻,引发一场可能波及自身的战争。

最重要的是,格兰特此刻是“平民”身份,他的调停,既有分量,又不算正式的官方干预,给了各方转圜的余地。

为了这场接待,李鸿章煞费苦心。

他下令将天津城最好的行馆——“海光寺”收拾出来,内部装潢参照西式风格,摆上了沙发、壁炉和水晶吊灯。

他又让自己的御用厨师,精心研究了西餐菜谱,准备了数十道中西合璧的菜肴。

他甚至还破天荒地组织了一场西式舞会,让衙门里的官员们提前练习交际舞步,闹出了不少笑话。

盛宣怀对此颇有微词。“中堂大人,如此铺张,怕是又要招来言官的非议。为了个卸任的洋总统,值得吗?”

李鸿章喝了一口法国白兰地,这是他近年来养成的新习惯。

抽雪茄,喝洋酒,一样不落。

“稚璜,你这就不懂了。这不是为格兰特一人,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我要让日本人看看,我大清不是没有朋友。我要让英法德俄看看,美国人是我李鸿章的座上宾。我更要让朝廷里那帮睁眼瞎看看,什么叫外交!

外交,不是逞口舌之快,而是利益的交换,是实力的博弈。没实力,就得有朋友。我们现在实力不济,就更要把朋友这块牌打好。”

他拍了拍盛宣怀的肩膀:“今天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在为国家的脸面和里子投资。这笔买卖,亏不了。”

格兰特走下舷梯时,看到的是一派令他惊讶的盛大场面。

李鸿章身着一品朝服,胸前的仙鹤补子十分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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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天津成了一座为格兰特而沸腾的城市。

李鸿章陪同他检阅了淮军的西式操练,参观了天津机器局,甚至还一起观看了京剧。

淮军士兵的西洋操列、机器局里的轰鸣,都给格兰特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看得出,这位总督正在尽力将这个古老的帝国拉向近代化。

在一次私下的晚宴上,酒过三巡,气氛渐渐融洽。

李鸿章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翻译和盛宣怀。

自任总督以来,他着手建立自己的智囊和秘书团队,收罗了不少人才。

核心是两人,一个是新招募的留学生,马建忠,刚刚从法国巴黎政治学院留学归来,是第一位获得“文学学士”学位的留学生。他一回国,就因其深厚的西学背景,特别是国际法知识,被李鸿章立即招入幕府,成为处理对外交涉的核心幕僚之一。

另一位核心是罗丰禄,作为福建船政学堂的优秀毕业生,被派往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留学。

他回国不到两年,因为流利的英语和对西方海军事务的精通,早已成为李鸿章在天津处理洋务,建立北洋海军最倚重的翻译和顾问之一。

李鸿章举起酒杯,神情严肃地说:“将军,我视您为挚友,今日有一事相求,事关我国国运,乃至东亚和平,不知当讲不当讲?”

格兰特放下雪茄,点了点头:“总督阁下但说无妨。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愿为朋友效劳。”

李鸿章便遣两位幕僚将琉球事件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将军,您是军人,最重信义。”

“日本此举,如同一个恶邻,趁着我家失火,便闯进来抢夺我世代相传的园林。如今,我家中虽乱,尚有壮丁数万,并非不能与之死战。然我深知,战端一开,生灵涂炭,数十年积累之建设将毁于一旦,更恐引发连锁反应,殃及四邻。我为天下苍生计,不愿轻启战端。故恳请将军,以您公正无私之声望,为我等居中调停,劝说日本罢手,或寻一两全之策,免东亚陷入战火。”

格兰特听得十分专注,他抽着雪茄,眉头紧锁。

“总督阁下,”他沉吟良久,开口道,“您所说之事,我已有所耳闻。从道义上讲,日本的做法确有不妥。但是,您也知道,当今世界,强权即公理。日本既已占据琉球,想让他们完全吐出来,恐怕极难。”

李鸿章心中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我明白。所以我说,寻一两全之策。”

“好吧,”格兰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琉球群岛,南北狭长。据我所知,北部诸岛,如奄美大岛,早已划归日本萨摩藩管辖,而南部的岛屿,例如宫古、八重山,与贵国台湾岛隔海相望,关系更为密切。或许……”

他用雪茄在中间的主岛——冲绳岛上点了一下。

“……或许可以考虑一个折中的方案。将琉球群岛一分为三。北部,既然事实上已属日本,便正式划归日本;南部,与贵国渊源深厚,可划归贵国;中部,即琉球本岛,可让其复国,由琉球王室自治,由中日两国共同保护。”。

盛宣怀倒吸一口凉气。

这等于是让大清承认日本对琉球北部的侵占,并且还要亲手将自己的藩属国一分为三!

这要是传出去,中堂大人“卖国”的罪名,可就真的坐实了。

然而,李鸿章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立刻反对,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如果能争回南部诸岛,那就在东南沿海和日本本土之间,打下了一个楔子,留下了一片战略缓冲地带。

这对保护台湾,屏护福建、浙江沿海,意义重大。

如果能让琉球在中部复国,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意味着日本的吞并不是完全合法的,为将来留下了翻案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可以摆到桌面上去谈的方案。

它满足了日本的部分贪欲,又为大清保留了部分权益和颜面。

他当然知道,这是典型的弱国外交——在无法保全全部的时候,尽力保住核心部分。

“将军,您的提议,我个人……对此表示初步的兴趣。我会将此方案,密报我朝廷,以待圣裁。同时,也恳请您在抵达日本后,能将此意,私下转达给日本的当政者,试探其意向。”

格兰特点了点头:“我会的。但请恕我直言,总督阁下,最终能决定谈判桌上筹码多少的,不是我的调停,而是您身后的力量。”

他指了指窗外,那里是淮军的兵营方向。“是这个。”

李鸿章默然。

送走格兰特后,盛宣怀终于忍不住了。

“中堂大人,三思啊!分岛改约,这与割地何异?朝野上下,必将群情激奋,您将置身于风口浪尖!”

李鸿章疲惫地摆了摆手,坐回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

“稚璜,我的难处,你还不明白吗?如今,国威尽丧,朝廷颜面扫地,日人得寸进尺,台湾、朝鲜,危在旦夕。”

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盛宣怀:“所以,我们只剩下妥协忍让。以夷制夷,据理力争,能争回一分,便是一分。分岛,是屈辱,但总比全岛尽丧要好。保住南部诸岛,就是保住了我东南海疆的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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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又掀起了轩然大波,就着三分琉球这个奏折,吵得不可开交。

李鸿章一面继续与日本领事竹添进一郎虚与委蛇,隔三差五地递交抗议照会,另一面,他加紧了对北洋事务的部署。

他亲自审定了派往英国接收“镇东”等四艘伦道尔炮舰的人员名单。

带队的,是驻外使团的参赞,文官徐景澄,还有一名留学回来的海军军官,毕业于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萨镇冰

他把两人叫到书房,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四艘船,吨位不大,但炮很厉害。你们此去,不仅要把船开回来,更要把英国人操船、弄炮、治军的法子,给我学回来,刻在脑子里!”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银票,塞到徐景澄手里。“这是五万两,我的养廉银。不是公款。你们在外,不要舍不得花钱。看到什么新式的鱼雷、水雷、测距仪,只要有用,就给我买回来!英国人若是不卖,就想办法把图纸弄回来!钱不够,我再给你汇。”

徐景澄望着这厚厚一叠银票,眼圈红了。“中堂大人……卑职万死不辞!”

“不要说死,”李鸿章摆摆手,“我要你们都活着回来,活着为我大清打造一支真正的铁甲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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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丁汝昌,他又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其中一份,是关于开平矿务局的筹办章程。为了这座煤矿,他和朝中的保守派已经斗了快三年了。

反对者说,开矿会“震动龙脉”,用机器是“夺小民生计”。

李鸿章在奏折上批道:“西洋富强之本,在于煤铁。我国地大物博,宝藏无穷,却枕于地下而不能用,坐视洋煤充斥市场,利权外流,岂非咄咄怪事?臣意已决,开平之矿,必开不可。若有伤龙脉之说,臣李鸿章一人承担其罪!”

写完,他又拿起另一份文件,是关于天津到上海的电报线路规划。

这同样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反对者说,电线会“干扰风水”“妨碍雀鸟”,甚至会“引电入地,招致雷击”。

李鸿章只是冷笑。

几个月前,天津到大沽口的军用电报线架通时,他第一次通过电报,向大沽口炮台下达指令的情景。

那种瞬息千里的便捷,让他对这个新事物充满了信心。

“愚昧!”他在文件旁批了两个字,然后提笔写道:“电报为军国利器,信息通达,事半功倍。泰西各国,早已密如蛛网。我若再不兴办,则战时必为聋哑,任人宰割。此事实关海防大局,不容再议。”

处理完这些,又是深夜。

他感到一阵疲惫,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仆人送来一份加急电报。是从日本长崎发来的,发报人是格兰特。

电文很短,是英文的。李鸿章叫来精通西文的幕僚马建忠,

格兰特在电文中说,他已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等人私下会晤,转达了“三分琉球”的方案。日方对此不置可否,但表示愿意考虑。

然而,日本提出的前提条件是:清朝必须修改《中日修好条规》,给予日本与欧美列强同等的通商权利和领事裁判权。

“狼子野心!”马建忠看完,气愤地说,“他们这是想用我们自己的藩属,来换取侵夺我们主权的权利!无耻之尤!”

李鸿章却异常平静。

日本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意料之中。”他淡淡地说,“他们是想一箭双雕。用琉球这件事,来换取改约,谋求更大的利益。”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如果答应改约,无异于引狼入室,后患无穷。如果不答应,那么“分岛”之议也就成了泡影,琉球将彻底丧失,他在朝廷也无法交代。

“进退维谷啊……”他长叹一声。

这一夜,李鸿章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出现在了淮军的练兵场上。

他亲自检阅了炮兵的实弹射击。

看着克虏伯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准确地击中远处的靶标,他那张阴郁了多日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对身边的淮军将领们说:“炮,是好炮。兵,也是好兵。但还不够。我们的敌人,不仅有精良的火器,更有铁打的军纪和灵活的战术。我们要学的,还有很多。”

他临时决定,要从淮军中再选拔一批青年军官,送去德国,学习陆军。

“名额,五十人。费用,从我北洋的款项里出。告诉他们,学不成的,就不要回来见我!”他 对负责此事的官员说。

看着那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李鸿章的心中,总算又多燃起了一丝希望。

外交上的折冲,终究是虚的。

只有这隆隆的炮声,这千百个被新思想、新技术武装起来的年轻人,才是国家真正的未来,才是敢于和列强们在谈判桌上叫板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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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天津。

李鸿章收到了格兰特从日本寄来的正式信函。

信中,格兰特详细阐述了日本政府的立场,与之前的电报内容大同小异。日本人咬死了改约这个前提条件,不肯松口。

与此同时,琉球王室派往天津的秘密使者林世功等人,也在总督衙门外长跪不起,哭求天朝出兵,恢复社稷。

他们头上戴着琉球式的乌纱帽,身上穿着大明的衣冠,在这片已经换了天地的土地上,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

李鸿章没有见他们。

见了也没用。他给不了任何承诺。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了一份极长的奏折。

在这份奏折里,他再次向朝廷剖析了整个事件的利害关系。

他指出,日本的改约要求是个圈套,断不可答应。

但分岛之议,仍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向。他建议,可以暂时搁置争议,与日本展开漫长的谈判,以拖待变。

“拖,”

“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武器。我们需要时间。只要再给我十年,哪怕是五年,等北洋水师的主力舰回来了,新订购的炮舰落成了,等开平的煤源源不断地运出来了,等天津到上海的电报线通了,腰杆,就能硬一些。”

“战或者和,也多几分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