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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津门春(1 / 2)

四月初。

天津城刚送走倒春寒,海河上的薄冰早已化尽,码头上又恢复了喧闹。

直隶总督衙门后院,书房。

此刻气氛凝重,倒比隆冬时节还要凝重几分。

一如此刻北洋大臣、东宫三孤、文华殿大学士李中堂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年近六旬的李鸿章,身穿一件石青色暗八仙纹的常服袍褂,袍襟上不慎溅了几滴茶水,他却浑然不觉。

往日里,他对仪容的考究近乎苛刻,袍子细微不整,都会让侍从们心惊胆战。

可今天,他所有的心神,都被桌案上那份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加急转来的电报译文抓住了。

电文很短,字字却如惊雷:“日本断然废琉球为藩,改设冲绳县,掳其王尚泰及世子尚典至东京。”

“砰”的一声,李鸿章将手中那只把玩了多年的白玉鼻烟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壶盖崩开,辛辣提神的药末洒了一片。

“稚璜,”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地唤道,“你怎么看?”

书房下首,侍立着一个面容精瘦的中年人,正是他最倚重的幕僚,时任轮船招商局会办的盛宣怀,字杏荪,但李鸿章私下里更喜欢叫他的号“稚璜”。

盛宣怀躬身向前,拾起那份电文又看了一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中堂大人,倭人此举,欺人太甚…..琉球乃我大清二百年属国,岁岁来朝,此番行灭国之举,是公然打朝廷的脸。京里的清流诸公,怕是又要沸反盈天了。”

李鸿章冷哼一声,

“他们除了会嚷嚷天朝威仪,犁庭扫穴,还会做什么?兵,谁来练?饷,从何出?船,在哪里?”

他一连三问,盛宣怀默不作声,并不回答。

放眼海疆,所谓的“水师”,不过是些零散的旧式炮船和几艘买来的蚊子船,勉强守个港口罢了。

重金从英国人那里订购的炮舰还没到,水师新军和新学刚刚开设不久,远未形成战力。

而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十年磨一剑,陆军学法德,海军仿英夷,其勃勃野心,昭然若揭。

“稚璜,你记下。”李鸿章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花白的辫子在身后微微晃动。

“立刻以我之名,致电总理衙门,言倭人此举乃背信弃义,毁我藩篱,乱东亚万世之太平。我朝不可不争,然不可轻言战事。当先以外交折冲,据理力争,告诫倭人,悬崖勒马。”

他顿了顿,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抽出新绿的百年古槐。

“替我约一下,我要亲自去见日本驻津领事竹添进一郎。”

随后,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电告在英吉利的李凤苞、徐建寅,让他们催促阿姆斯特朗船厂,我们的超勇、扬威两艘快船,必须加快工期!银子不是问题!另外,镇东,镇西那四艘炮舰,让去的弟兄们用心学,开回来,就是我北洋的铁拳!”

“还是缺能镇海的巨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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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的日本领事馆,

竹添进一郎,这位日本驻天津领备,正襟危坐,面前的茶水已经换了第三道,却丝毫未动。

对面的老人,大清国事实上的外交总长,其威严和精明,他早有领教。

“竹添先生,贵国行事,是否太过操切了?《中日修好条规》墨迹未干,第一条便言两国所属邦土,各宜保全,何以转眼之间,便废我琉球王国,改设所谓冲绳县?”

竹添进一郎缓缓起身,深深一躬。

“总督大人明鉴。琉球之事,乃我国内政。琉球藩王向来为我天皇臣子,其地与九州岛关系密切,已数百年矣。我国此次废藩置县,乃是效仿西洋,统一政令,实为改制之必要举措,并无意冒犯上国。”

“何为内政?琉球自洪武年间便奉我正朔,受我册封,二百年间纳贡不绝,天下皆知。其国王姓尚,乃我先皇所赐。此等藩属,岂是贵国一句内政便可轻描淡写,吞而并之的?

竹添神色不变,但语速稍快,“大人所言,是朝贡之礼,而非治权之实。琉球虽向清国朝贡,但其内政、外交,尤其与我国萨摩藩之关系,更为紧密。万国公法有云,主权须为唯一且排他。如今,我国已对琉球行使完全主权。”

“总督大人,时代不同了。如今万国公法通行世界,所谓宗藩之说,早已是过时之旧制。”

“好一个万国公法!”

“贵国倒是将西洋的学问学得快!然则,国与国相交,更重一个信字与理字。贵国此举,背弃条规,强占我属邦,失信于天下,此非文明国家所为!”

“竹添君,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要拿这些糊弄小孩子的说辞来搪塞了。此举信在何处?义在何方?分明是看我大清近年内忧外患,海防空虚,想趁火打劫!”

这话已是极重,近乎撕破脸皮。

竹添面色凝重,但他得到的训令是寸步不让。

“李大人,我国断无与大清为敌之意。”

竹添依旧神色恭敬,语气却硬了起来,“此事已成定局,废藩置县之诏书已下。”

竹添稍作停顿,语气转为更委婉的解释,“不过,我国政府深知此事或引误会,故愿与贵国商谈。譬如,可将琉球南部宫古、八重山诸岛划归清国,而我国保留琉球本岛及北部。如此,既可保全清国体面,亦能了结此番争端。此乃我国内部之提议,望中堂斟酌。”

“分岛?琉球本为一国,血脉相连,岂可如切瓜般随意?且南部诸岛贫瘠,以此搪塞,无异于掩耳盗铃。我大清要的,是琉球国祚之存续,而非几座荒岛。”

“总督大人,恕我直言。清国于去年方才收复新疆,与俄国交涉已是劳心费力。而在海上……我国之决心,已非空言所能动摇。为一已名存实亡之朝贡国,大动干戈,于清国何益?”

李鸿章面色陡然一沉,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怒意。

“竹添,你这是在威胁老夫吗?我大清立国二百余载,幅员万里,尚不惧与任何国家讲这个理字。今日之谈,无非是望贵国迷途知返,遵守信约。若贵国执意孤行,坏我两国交谊,将来之事,恐非今日所能预料。”

竹添知道今日已无法深入,便起身行礼,“在下不敢。今日所言,皆是为两国长远计。我国之提议,仍望中堂细思。外务省仍在等候清国的正式答复。”

李鸿章显得意兴阑珊,起身抛下一句,“罢了。转告贵国政府,王道荡荡,不恃强权。此事,尚未了结。”

竹添再次鞠躬,恭敬地把李送出房间。

李鸿章拂袖而去,走出领事馆,阳光照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只觉得心力交瘁。

“蕞尔东瀛,竟敢如此……奈何?奈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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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议日本占踞琉球并请预防朝鲜各事宜折》

奏为遵议日本占踞琉球,并请预防朝鲜各事宜,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臣于上年十一月间,接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咨开:据出使日本大臣何如璋咨称,日本将琉球改为冲绳县,特派知事管理。

“………此处太过敏感,删了。”

“旋据何大臣咨称:日本灭琉球,改为冲绳县,布告各国,事已确定。彼国君臣,以为琉球本为萨摩所属,遂尔竟行霸占。种种强辩,背盟弃好,无理已极。其所以敢于悍然不顾者,以为中国目前无力与争,将来或能相谅,至少亦不过空言辩论,于彼无损。等语。”

“臣窃惟日本近在肘腋,永为中土之患…….自明季以来,倭患日棘。我圣祖仁皇帝,亲统六师,扫除环宇,薄海内外,罔不臣服。

日本亦稽首入贡,愿为东藩。二百余年,相安无事。

……是日本惟力是视,本非礼义之所能维。我苟稍示以弱,彼必凯觎,此必然之势也。

该国自与西人订约,广购机器,仿制枪炮、铁路、电线,派人出洋学习,一切步趋西法,虽日臻富强,而国债巨万,民穷财尽。

……其谋我琉球,及注意朝鲜,皆欲有所取偿,以固其国本,非仅贪其土地也。”

“我兵力水师,万不能敌彼,是势之弱者也。彼之兵力水师,虽未得实,较之我则过之,是势之强者也。以理之直,敌势之强,胜负之数,不待智者而后知。然自我朝入主中华,薄海内外,罔不臣服。琉球蕞尔小邦,独能尽诚事我,此中外之所共知也。今无故为日人所灭,我若显为之动,则衅自我开……我若隐忍不言,则彼将轻我,以为我怯。朝鲜、越南,将何所恃?西人亦将何所藉口?”

“日本此举,不仅在并琉球,尤在弱朝鲜,窥我中土。盖琉球既灭,朝鲜必危。朝鲜与日本壤地相接,于彼为必争之地。我不能救琉球,则朝鲜必为所轻。我若竟不理论,是不仅琉球、朝鲜从此解体,即我东三省海防,亦从此多一戒备矣。”

李鸿章在奏折中提出了上、中、下三策,同时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倾向。

下策:密令琉球世子向各国公使申诉,或令其派人赴总理衙门哭诉,而中国佯为不知。

李鸿章在奏折中自己否定了此计,认为“显悖公法,亦断无成理”。

中策: “派员赴日本,按照约章,与之理论。……责其背约,并电知各国驻日公使,声明此事中国断不允从。”

他指出这是当下最可行的方案,即以外交斗争为主。

上策: “暗选将帅,分扎要隘,明示与日本专顾琉球,隐为兼防各口之计。……衅自我开,兵端谁执,则可战可和,游刃有余。”

(这里指的是做好战争准备。)

但他在奏折中也指出,“第三策非不可行,但兵衅不可轻开,必须豫为筹画。

“中国水师,刚刚起手,枪炮、军械,亦未齐备,未可与人争锋。臣反复思之,只有第二策,派员理论,最为妥协。”

“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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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内,弹劾的奏折就雪片般地飞向了紫禁城。

“李鸿章畏敌如虎,丧权辱国!”

“北洋大臣外强中干,名为海防,实为畏葸!”

“不战而屈,国体何在?请斩李鸿章以谢天下!”

翰林院的张佩纶、通政司的黄体芳,这些以敢言着称的“清流”健将,言辞激烈,恨不得立刻将他绑赴菜市口。

核心就是一条,如果不能以武力保护藩属,则“天朝”颜面何存?朝鲜、越南等其他藩属国将离心离德。

他们激烈抨击李鸿章的洋务派主张,是卖国行为。

主张立即出兵,惩罚日本的“不义”之举。

李鸿章看着抄录来的奏折,只是冷笑。

他抽完了一整根雪茄,铺开宣纸,亲自草拟了一份密折,呈给慈禧和光绪。

在密折中,他痛陈中日海军实力之差距,详述北洋水师购舰、建港、练兵之规划,恳请朝廷“外敦睦,内修武备”,暂避其锋,以十年为期,必能扭转乾坤。

他知道,这份密折,是把他自己架在火上烤。十年,这是一个何其沉重的承诺。他已年近花甲,能有几个十年?

深夜,他仍在灯下,给远在德国的几名淮军军官写信。

他询问克虏伯大炮的最新型号,询问毛瑟步枪的射速,更详细地询问德国陆军的参谋制度和后勤体系。

信的末尾,他用近乎命令的语气写道:“尔等皆我心血所寄,务必将西夷之长技,尽数学会。勿负我,勿负国。”

写完信,他感到一阵眩晕。

站起身,却看到桌角放着一份来自美国的信件。

那是留美幼童正监督寄来的,报告了孩子们的近况。信中数次抨击,这些孩子剪辫易服,甚至开始出入教堂。

李鸿章的眉头又锁紧了。

这也是一颗炸雷。

这封信要是落到那些顽固派手里,又将是一场轩然大波。

撤回幼童的呼声,从未停止过。

“剪辫子……”他叹了口气,

他提起笔,单独给副监督容闳写了一封信,只写了八个字:“悉心呵护,有我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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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争议不休,最终太后点了头,选择了中策。

“…….琉球为我东海藩篱,日本此举,殊属无理。着派员前往理论,务将该国背约情形,据理驳斥。惟兵端不可轻启,以免另生枝节。所有详细办理情形,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会同李鸿章,悉心筹划,随时奏闻。”

“惟兵端不可轻启,以免另生枝节”否定了主战派,以外交手段解决,避免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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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风,吹暖了渤海湾。

一艘悬挂着星条旗的美国军舰,在数艘北洋水师炮船的护卫下,缓缓驶入大沽口。

码头上,彩旗飘扬,军乐齐奏,直隶总督李鸿章亲率天津文武官员,早已恭候多时。

他今天要迎接的,是一位特殊的客人——美国前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

这位在美国内战中战功赫赫的将军,虽然数次卷入贪腐大案,但总算体面收场。

卸任后正进行环球旅行。

李鸿章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颗可以借势的棋子,

自从与竹添进一郎不欢而散后,琉球的局势陷入了僵局。

日本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而清廷这边,除了清流们的叫骂,外交抗议,拿不出任何实际的办法。

军机处几次三番来电,催问李鸿章的对策,语气已颇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