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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也许是一种指引(2 / 2)

第二天一早,她就向神学院递交了辞呈,并正式向“美南浸信会海外传道部”提交了前往中国的申请。

委员会的先生们对这位精通中文、在中华基督长老会有过长期服务经验的女性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像她这样既有热情又有实践经验的申请者,凤毛麟角。

她不仅有高超的学历,还精通拉丁文、中文、西班牙语、法语等等。

文月小姐的呼声言犹在耳,艾琳的出现,对他们而言,仿佛是上帝对祷告的回应。

面试进行得异常顺利。

当一位白发苍苍的委员问她,是否准备好面对一个“野蛮、落后且充满敌意的国度”时,艾琳平静地回答:“先生,我所认识的中国人,是一个勤劳、坚韧且极富智慧的民族。他们只是在漫长的黑夜里沉睡了太久。我相信,带给他们的不应是居高临下的审判,而是平等的关爱与知识的烛火。至于敌意,我在美国的土地上,已经见过足够多了。”

她的回答让在场所有人动容。

申请很快被批准,她被分配前往上海。

出发日期定在三个月后,她需要搭乘横贯大陆的火车回到旧金山,在那里登上前往上海的邮轮。

剩下的日子里,艾琳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她在纽约的一切。

她谢绝了所有的社交邀请,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图书馆里,贪婪地阅读所有关于中国的书籍。

她必须与亚瑟·汉密尔顿做最后的告别。

那天下午,亚瑟在校园的湖边找到了她。湖面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几只野鸭在水中划出宁静的波纹。

“我听说了你的决定,艾琳,”

亚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去中国?为什么?那里的条件超乎你的想象。你在这里拥有的一切,你的学识,你的前途……”

“亚瑟,我正是因为我的学识,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艾琳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善良但从未被现实的尘埃所蒙蔽的眼睛。“书本告诉我,文明有不同的形态。而我的经历告诉我,苦难却有着相同的面孔。在第五大道和五点区之间,在圣佛朗西斯科和上海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可那不一样!”

亚瑟的语调有些激动,“我们可以通过立法、教育、社会改良来改变这里的现状!这是文明世界的方式。而去一个蒙昧之地,你个人的力量就像水滴汇入沙漠,毫无意义!”

“对沙漠而言或许是,但对那一小块被水滴浸润的土地而言,就是全部的意义。”

艾琳轻声说,“亚瑟,你是个好人,你的理想很高尚。但神赐予了我爱情,同样也指引了我的命运。”

亚瑟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纤弱的女子,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意志。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另一个陌生男人,而是一个完整的、他从未踏足过的世界。

“我……我祝你好运,艾琳。”他最后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失落。

“谢谢你,亚瑟。也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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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她整理行囊。

东西很少,几件换洗的衣物,几本必备的书籍,她祖父留下的那本磨损了边角的圣经。在箱子的最底层,她放进了一个小小的布包。

里面是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她所有写下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

她将它紧紧握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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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

这是一个属于告别与希望的日子,毕业生们穿着崭新的西式礼服,脸上洋溢着青春的自信与对未来的憧憬。

人群中,十几张东方面孔显得格外醒目,他们是“大清出洋肄业局”的幼童,经过六年寒窗,他们中的佼佼者终于迎来了中学毕业的这一天。

陈九站在人群外围一棵巨大的橡树下,身旁是同样西装革履的卡洛和傅列秘先生。

他看着远处草坪上那几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慨。

阿福显得比几年前更加沉稳,只是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阔别数载的陈安和陈明也长高了不少,陈安依旧沉默,那只独眼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而陈明则显得更为开朗,正与身边的同学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兴奋。

“九哥,”阿福的声音将陈九从思绪中拉回,“您看,那个就是梁敦彦,今天要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

陈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身材不高、戴着眼镜的清秀青年正走上临时搭建的演讲台。

他从容不迫,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微微鞠躬,随即,流利而清晰的英语便回荡在整个校园上空。

……….

“当我们谈论战争时,我们谈论的不仅仅是疆域的得失与王朝的兴衰,”

梁敦彦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激情,他的演讲题目是《北极熊的野心——解析俄土战争背后的地缘博弈》。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衰老帝国在近代化浪潮冲击下的挣扎,更看到另一个新兴帝国,如同一头饥饿的北极熊,正试图将其利爪伸向温暖的南方海域……”

他的演讲旁征博引,从克里米亚战争的历史,到英法等列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再到铁路和电报技术对现代战争模式的改变,分析得鞭辟入里。

台下的美国学生、家长和老师们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一个来自遥远落后“天朝”的青年,能对国际时局有如此深刻的见解。

演讲结束时,掌声雷动。

梁敦彦再次鞠躬,走下台,立刻被一群热情的美国同学围住。

陈九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他身上,而是转向了不远处另一群神情复杂的“同胞”。

正监督陈兰彬正襟危坐,他身旁的几个随员则在低声议论着什么,神色间既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又带着忧虑。

而副监督容闳,则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他用力地鼓着掌,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欣慰的泪光。

毕业典礼终于结束了。

“九爷!”陈明第一个发现了树下的陈九,他惊喜地喊了一声,飞快地跑了过来。

陈安紧随其后,脸上强装着没什么表情,但那只独眼里却难掩激动。

孩子大了,也没有之前跟他那么亲了。

“都长高了,也结实了。”陈九笑着,挨个拍了拍两个少年的肩膀。

“九爷,您怎么有时间来?”

“您不是在南洋吗?”

“事情办完了,就顺道过来看看你们。”

陈九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安的身上,“在这边……还习惯吗?”

陈安点了点头,又转头过去不看他。

陈九眼神有些复杂,摸了摸他的头,小哑巴这是记恨自己来得少。

“何止是习惯!”

詹天佑和几个相熟的同学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开了口,气氛瞬间热烈起来,“九爷您是不知道,安哥现在可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厉害的!上次跟耶鲁大学的新生打棒球,他一个人就拿了三分!”

“就是性子很怪,”另一个幼童补充道,“整天就知道闷头读书,还有练枪。”

“读书是好事。”陈九笑了笑,他知道,有些东西,早已刻进了这个孩子的骨子里。

就在众人欢声笑语之际,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却插了进来。

“书是读了不少,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吧!”

几个清廷的随员走了过来,为首之人看着这些人亲近陈九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道,“见了我家大人,连大礼都忘了行。这哪里还是大清的子民,分明是一群假洋鬼子!”

幼童们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詹天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几位大人慎言。”阿福上前一步,将众人护在身后,不卑不亢地说道,

“入乡随俗,乃容闳先生所倡导。更何况,今日是毕业典礼,我等皆为大清争光,何来忘本之说?”

“争光?”那随员冷笑一声,“光是争来了,可咱们最想要的东西呢?西点军校、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人家一句话就把我们拒之门外!花了这么多银子,养了这么多年,最后却连人家真正的看家本事都学不到,这算哪门子的争光!”

这番话说得很重,却也没错。

军事梦碎,是所有留美幼童心中最深的一道伤疤。

他们来此的初衷,便是师夷长技以制夷,而现在,最关键的“技”,却被一道无形的大门死死地关在了外面。

“够了!”容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压抑的怒火,“孩子们学业有成,为国争誉,理应嘉奖!岂容你在此说这些丧气之言,乱我军心!”

那几个随员见正主来了,也不敢再放肆,悻悻地退到了一边。

容闳走到陈九面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陈先生,让你见笑了。”

当晚,在容闳位于哈特福德的寓所里,两人进行了一次长谈。

“陈先生,你都看到了。”

容闳疲惫地揉着眉心,脸上满是挫败感,“我与荔秋兄(陈兰彬)的分歧,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视剪辫易服为大逆不道,视学习西式体育为玩物丧志。他写给总理衙门的信里,将这些孩子描绘成一群数典忘祖、即将叛国的顽劣之徒。

而军校之事,更是雪上加霜。美国政府以‘无相应法律接纳外国学生’为由拒绝,实则是心存戒备。此事让朝中那些本就反对留学计划的守旧派,找到了最好的攻击口实。我如今……真是内外交困,举步维艰啊。”

“先生的难处,我明白。”陈九为他续上一杯茶,“那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路,还是要走下去。”

容闳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军校不行,我们就去考他们的大学!耶鲁、哈佛、哥伦比亚、麻省理工……这些学校的大门,总是敞开的!我要让这些孩子,学铁路,学矿冶,学法律,学电报!待他们学成归国,即便不能立刻手握兵权,也能成为国家建设的中流砥柱!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说起来,还要感谢你送来的那两个孩子。陈明性子开朗,勤奋好学,明年考入大学应无问题。至于陈安……”

容闳叹了口气,“这孩子,是我见过最执拗,也最让人心疼的学生。他不说话,但心里比谁都明白。他的学业极好,尤其是算学和格致(物理),天赋之高,连美国老师都为之惊叹。只是……”

“只是他心里那股劲,太硬了。硬得像块铁。”

容闳看着陈九,郑重地说道,“他每日除了读书,便是练刀练枪。我曾劝过他,读书才是正途。他却用笔在纸上写道:道理,是写给懂道理的人看的。对强盗,只有枪口里的道理。陈先生,这句话,是你教他的吧?”

陈九没有回答,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陈安的教育,我不会干涉,但凭荣先生教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