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浪涌(1 / 2)

香山县翠亨村。

村西头的私塾里,老先生正摇头晃脑地领着十几个蒙童诵读《论语》。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角落里,一个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的男孩却早已神游物外。

他天性好动,村里人更习惯叫他“石头仔” 。

他的目光越过先生的肩膀,穿过敞开的木门,落在窗外那棵高大的榕树上。

老先生的戒尺“啪”地一声敲在他桌上,“为何心不在焉?”

“你天资聪颖,为何总是不肯用心读书?你父亲辛苦供你上学,指望你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啊!”

他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他不是不喜欢读书,只是觉得私塾里教的这些“之乎者也”太无聊。

相比之下,洪伯口中那个遥远的美国,那些会跑的“铁马”,火轮船,洋女人的故事更吸引他。

“伸出手来。”王先生举起戒尺。

石头仔咬紧牙关,伸出手掌。戒尺落下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掌心顿时红了一片。

私塾里一片死寂,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笑。

放学后,私塾里的压抑一扫而空。他立刻变回了翠亨村的孩子王。

他个子虽小,却胆大机灵,村里的半大孩子都服他。他能爬上最高最险的树掏鸟窝,能用石子精准地打下飞行中的麻雀,还能组织孩子们玩一种名为“攻城”的游戏,将村里的土堆和水塘变成想象中的战场 。

但今天,他没有玩这些游戏。他带着几个最要好的伙伴,悄悄溜到了村东头。

“石头哥,咱们不做课业,你不怕再被先生罚吗?”

“怕什么!洪伯讲的可比先生教的《千字文》有意思多了!”

“前几天,洪伯说在美国,老百姓能自己选官,不是皇帝说了算!”

孩子们惊讶地睁大眼睛。

“洪伯!”

他在门口探头探脑。

一个老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满脸风霜,眼神浑浊,但看到几个小孩,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

村里人有点怕他,原因是刚回家的时候,不知道是被人盯上了还是露了财,几个码头上的泼皮混混跟了一路,半夜想偷偷摸进他家,被一枪打死了一个,另一个被打断了一条腿。

村里人虽然帮忙处理了尸体,都是同一宗族,自然也不会报官,但难免害怕,走动并不频繁。

他家里早年遭了饥荒,带着弟弟去了美国,如今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孤苦伶仃的。

宗族本来可怜他,结果他给祠堂捐了钱,还请了个厨娘给自己做饭,又请了后生干杂活,好不潇洒。

村里人都传,他在美国赚了大钱,手里捏着好多黄金回来的!

洪伯坐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金属制品。

那是他从美国带回来的打火机。他“啪”地一声打起火苗,引来一阵惊叹。

这里没有劳动券,换不到雪茄抽,他买了烟叶,自己卷着过瘾,就是太辣,渣子糊嘴。

“洪伯,快讲讲美国的总统是怎么选出来的!”

石头仔挤到最前面,迫不及待地问。

洪伯笑了笑,简单给几个娃仔解释了下,农场有识字课,偶尔还会讲世界局势,他也没少听。

后来又被问到铁路,

他描述着蒸汽火车呼啸而过的壮观景象,讲述着华工如何用双手在崇山峻岭中开辟道路,如何用生命和汗水连接起美国的东西两岸。

“那些铁马真的不吃草就能跑吗?”一个孩子天真地问。

“不吃草,吃煤和水!”洪伯笑道,“速度比最快的马还要快上十倍!就相当于从广州到京城,原本要走大半年的路程,现在只要七天!”

石头仔听得入神,忽然插话问道:“洪伯,你说美国没有皇帝,那谁来决定对错?谁来保护百姓?”

洪伯惊讶地看着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美国,有法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总统也要遵守法律,要是做了错事,百姓可以让他下台。”

“就像村里的族长一样吗?”另一个孩子问。

“不,比族长大得多,管的是整个国家!”洪伯说,“每个人都能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要不违反法律。”

石头仔陷入了沉思。爸妈和先生都说,皇帝是天子,生来就统治万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洪伯描述的美国,似乎运行着一种完全不同的规则,而且那个国家看起来非常强大繁荣。

夕阳西下,洪伯的故事会结束了。孩子们依依不舍地散去,只有石头仔还留在原地。

“洪伯,美国那么远,你是怎么去的?”他好奇地问。

“坐船,在大海上漂了两个月才到。”

“当时我差点饿死了,没办法…”

石头仔想起自家那几亩薄田,想起父亲时常为租税发愁的样子,不由得点了点头。

“帝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好好读书。”

洪伯突然严肃起来,“不过读书不是为了做官发财,而是为了明白事理,为了有能力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道。”

“就像你说的那个九爷一样吗?”

洪伯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挥手让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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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私塾课上,王先生讲解《大学》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讲到“忠君爱国”时,石头仔突然举手发问:“先生,如果君主不贤明,百姓也要忠君吗?”

祠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王先生脸色铁青:“石头仔!你怎敢说出如此悖逆之言!”

“可是洪伯说,在美国...”

“住口!”王先生猛地一拍桌子,“那个洪二,不过是去美国当了苦力,懂得什么圣贤之道!你近日学业退步,原来是被这些歪理邪说迷惑了心智!”

石头仔倔强地抬起头:“洪伯说的不一定都是错的!他说美国没有皇帝,却很强盛;他说那里华人饱受欺辱,皇帝根本不管,也管不着…”

“荒唐!”王先生气得胡子发抖,“华夏文明,礼仪之邦,岂能与蛮夷之地相提并论!君臣父子,纲常伦理,乃天地之经义!你...你今日若不悔改,就跪在圣人像前思过!”

石头仔咬着嘴唇,跪在了孔子像前。

但他心里并不服气:为什么先生不容许不同的想法?为什么不能讨论洪伯说的那些新鲜事物?

课后,王先生把石头仔单独留下来,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帝象,我知道你聪明好学,但切不可被异端邪说迷惑。圣人之道,历经千年检验,是为至理。那些海外奇谈,听听便罢,不可当真。”

几天后,石头仔在村口又遇见了洪伯。

他迫不及待地把私塾里的争议告诉了老人。

洪伯听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小石头啊,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对错,将来等你长大了,你可以自己去看啊。”

“我这次从美国回来,坐的是最快的火轮船,才花了十几天,我听说,九爷在广州也在招人,等你长大了,也许也可以去看看。”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们先生教的圣贤之道,自然有它的道理。但外面的世界也在变化,有许多新的事物、新的思想。圣贤不是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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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里外的广州府城,一群十八岁的青年儒生也在纠结。

广州,是整个大清国最先感受到世界风潮冲击的窗口。

十三行地区早已不复往日“一口通商”的独尊地位,但依旧是中西交汇的枢纽 。

高大的西洋商馆与古老的粤式骑楼并肩而立。

珠江上,传统的沙船、艇仔与冒着黑烟的蒸汽明轮船擦肩而过,

康广厦,号长素,南海丹灶人,师从广东大儒朱次琦。

朱九江先生是晚清岭南学术界的泰斗,他治学严谨,一扫宋明理学的空疏之风,力倡“经世致用”,强调学问必须根植于现实,以解决国计民生之困。

在老师的教诲下,他一度坚信,拯救这个积弱之国的良方,就蕴藏在儒家的古老典籍之中。他沉浸在《周礼》、《公羊传》的微言大义里,试图从中发掘出“圣人改制”的真意,以儒家内部的自我革新,来回应这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然而,广州城无处不在的西学东渐之风,却像一股无法抵御的潮汐,不断冲击着他思想的堤岸。

城南的一家新开不久的书坊,是他时常流连之地。

书坊不仅售卖经史子集,还摆放着一些被主流士人视为“杂学”的西学译着。

他第一次在这里翻开《海国图志》、《瀛环志略》,书中的世界地图和万国风情,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眩晕。

地球是圆的,中国之外尚有无数强国,这颠覆了他自幼形成的“天朝上国”的观念。

这日午后,他与几位同在游学的青年士子聚会。

“长素兄,你看这《 中外新闻七日录》 上所言,”

一个同学指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这是在广州创办的一份中文报纸,在文化人之间很流行,由英国传教士兼医生卜罗于1868年创办。

这份报纸是广州博济医院的附属机构,旨在传播西方新闻、科学知识和基督教教义。内容涵盖国内外新闻、科学常识、宗教伦理等。由于其教会背景,报纸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但它也是当时广州人了解外部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