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祥整理了一下领结,端酒,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走了过去。
“不打扰吧?”
“在下林兆祥,在横滨做些丝茶的小买卖。船途漫漫,相逢便是有缘,不知可否有幸与两位先生共饮一杯?”
陈九抬起头,目光在林兆祥身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简单的寒暄,互相介绍之后,林兆祥便顺势发出了邀请:“今晚大沙龙餐厅有从维也纳请来的乐师演奏,菜品也是船上最好的。不如由小弟做东,我们一起用个便饭,如何?”
当晚,大沙龙餐厅里灯火辉煌,衣香鬓影。
一位金发的女钢琴师正专注地弹奏着肖邦的夜曲,悠扬的旋律在铺着厚厚地毯的餐厅里回荡。
林兆祥要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最贵的法国菜和一瓶陈酿的波尔多红酒。他看着对面依旧沉默寡言的陈九,心中愈发好奇。
“陈先生,”钢琴曲一毕,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林兆祥终于开口试探,“不知先生是做何等大生意?能让阁下如此年轻,便有这般沉稳的气度,想必非池中之物啊。”
陈九放下刀叉,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淡淡地回答:“林老板过誉了。谈不上什么大生意,不过是在金山湾里,带着一帮同乡兄弟,做些捕鱼晒鱼干的营生,养家糊口罢了。”
捕鱼晒鱼干?
林兆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着陈九那身得体的西装和流利的英语,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那些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苦力联系在一起。
他只当对方是在自谦,或者是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行当。
“哈哈,陈先生真是风趣。”
林兆祥打了个哈哈,转而开始介绍起自己,“兄弟我这点生意,跟陈先生比起来,才真是不值一提。不过是在横滨这块地方,仗着懂几句洋文,帮着鬼佬和咱们日本人之间,倒腾一些生丝、茶叶罢了。这几年,日本开关,生意倒是好做。只是,咱们华人在这里,终究是二等公民,处处受气。洋人看不起咱们,日本人也排挤咱们。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就得懂他们的规矩,还得有自己的路子。”
他见陈九一直在安静地听着,便越说越起劲,将自己这些年在横滨摸爬滚打的经验当做谈资,滔滔不绝,话语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优越感,仿佛是在指点一个初出茅庐的后辈。
“陈先生,”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是见过世面的。这次去香港,我正有一条发大财的好路子。是跟南洋的荷兰人做的烟土生意,利润丰厚,而且绝对稳妥。不知陈先生有没有兴趣,跟兄弟我一起,共襄盛举?”
他说完,期待地看着陈九,以为对方至少会表现出一些兴趣。
然而,陈九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这让林兆祥感到一阵挫败,仿佛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一顿饭在一种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林兆祥有些恼火,这人如此不识抬举,也罢,自己一番好意,仁至义尽。
他招了招手,准备叫侍者来结账,以显示自己的财力,结束这场无趣的会面。
“侍者,买单!”
然而,走过来的并非普通的侍者,而是这间大沙龙的白人总管,陈九看了一眼,有点眼熟,此人是斯坦福钦点的,在旧金山上流交际圈也有点名气,算是个长袖善舞的角色。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燕尾服,脸上有些疏离的礼貌。
总管径直走到他们的桌旁,却没有看林兆祥,
“先生,这张桌子的费用,已经由我们公司记账了。”
林兆祥愣住了:“记账?为什么?”
总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向了陈九,微微躬下身。
“陈先生,”他用英语低声说道,“一切都已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妥当。您的套房已经备好了热水和夜宵。请问您和您的同伴,是现在就回房休息,还是需要其他的服务?”
林兆祥是会说英语的,听完眼睛瞬间瞪大了,他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陈九应了一声,站起身,对着林兆祥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那位白人总管,亲自在前面为陈九和梁伯引路。
林兆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三人,径直走向了那道由天鹅绒绳索隔开的、通往顶层头等套房的专属楼梯。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林兆祥才像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瘫软在椅子上。
姓陈,来自旧金山,他想起了那个传闻,两眼一黑。
此人最痛恨鸦片啊!
自己是惹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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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土!又是烟土!”
梁伯咳嗽了两声,如今陈九在身边,不允许他抽烟,只好骂骂咧咧。
痛骂了一堆这些卖国贼,他又有些疲惫。
“阿九啊……”
“看着这些小东洋搞的这些…娘的发展得真快,到处都是工厂,码头上也都是铁疙瘩,当年在天京……”
那段记忆,如同烙印,刻在他灵魂的最深处。
看着这个小邦,同样是被洋人叩开门户的地方,又如何能不感慨?
那个战火纷飞的记忆里,那些穿着破衣烂衫、满怀着“建立地上天国”理想的兄弟们,是如何用最原始的土法,试图去对抗洋人的坚船利炮,如何能忘?
“那时…我们也有诸匠营、百工衙…”
“在湖州,我也督造过枪炮。学着红毛鬼的样子,挖矿、炼铁、铸炮…可是不成啊…”
“当时我们把收缴来的铜钟、铁锅,全都熔了,请了几个从广东来的铁匠,日夜赶工。炼出来的铁疙瘩,不是炸膛就是打不远。炸死的自己人,比打死的清妖还多。可还是得造啊,不造,连还手的家伙都没有。
好不容易逮了几个给清妖做事的西洋匠人,还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曾老九(曾国荃)的吉字营就围上来了…”
老人的手无意识地颤抖着,仿佛又触摸到了那些粗糙而劣质的铁器,
“那时候,清妖那边,也请了洋人教官。”
“曾国藩、李鸿章,他们请的西洋教官,买的洋枪洋炮,比我们的好得多…淮军整营整营的换装洋枪。
一个叫戈登的英国人,带着他的常胜军,装备着见都没见过的洋枪洋炮,训练着听不懂的洋操。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敢死的好汉,可在那排枪和开花炮弹面前,就跟纸糊的没什么两样。肉身,终究是堵不住他们的炮口啊……”
常胜军戈登的火炮,一炸就是一片…
“我们输,不是输在不敢拼命…是输在了这些铁家伙上,输在了造不出、买不起这些铁家伙上啊!”
他猛地咳嗽起来,苍老的面庞涨得通红,陈九连忙递上一杯水。
梁伯缓过气,抓住陈九的手臂,“阿九,你看到了吗?这小邦,走的就是李合肥(李鸿章)想走却没走通、也不敢真走下去的路!
他们是真的在学,是真的要把这些东西变成自己的!
这海上,这世道…怕是早变了!”
“所以,”陈九接过他的话,
“我才更要看,更要学。这里的人被美国人的黑船敲开了国门,跟咱们一样,都是被人用大炮指着脑门逼着开埠的。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没有关起门来骂洋夷,而是派出了最大规模的使团,去欧洲,去美国,去看,去学。
所以我才会在金山,千方百计地搞农场、攒机器、修铁路、弄船队。光有人不行,有敢打敢杀的人也不行。必须有机器,有能造机器、会用机器的脑子,有能养活这些机器、支撑这些脑子的银子。”
“你看这大海。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靠着帆船和勇气称霸一时,如今安在?
荷兰人靠商贸立国,如今也被英国压过一头。为何如今是英吉利人的天下?”
“不是因为他们国王有多英明,而是因为他们最先搞出了蒸汽机,最先用机器织布,最先造出了铁甲舰!他们的东印度公司,不只是商队,更是军队,是政府。
是工业、商业、武力的结合体!他们用机器生产出廉价的商品,用坚船利炮打开别人的国门,再用他们的规则和契约垄断贸易,吸全世界的血来供养他们的岛国!”
“香港、上海、横滨!还有不列颠哥伦比亚的维多利亚港!”
“如今,这远东的海面上,英国人的舰队最多,他们的商行最大,他们的规则就是规矩。
美国人正在西海岸和太平洋扩张,势头凶猛。日本人…正在拼命想挤进来分一杯羹。而我们…”
陈九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冽,“我们的人,却还在被当成猪仔卖来卖去,我们的朝廷,还在为夷夏之防、祖宗成法争个不停!”
梁伯听着,若有所思。
“所以,阿九,你搞渔业公司、弄航运、还要去碰甘蔗和粮食…不只是为了赚钱?”
“赚钱是根基,但不是目的。”
“没有雄厚的财力,一切都是空谈。渔业罐头能赚取稳定的现金流,远洋贸易能连接各方、获取信息和资源,甘蔗业和粮食贸易则是掌控民生命脉的关键。有了这些,我们才能有底气去碰最根本的东西,工业化。”
“旧金山,一定是我们的根基之地。那里有新大陆的机遇,有相对宽松的环境,有汇聚而来的各色人才。我们要在那里,招募最好的工程师,购买最先进的机器,学习最前沿的知识。但那里,终究是异国他乡。”
“我想了很久,还得落在澳门。”
“这里,濠江之水虽浅,但位置绝佳。葡人羸弱,各方势力交错,正是我们扎根的缝隙。我要在这里,不仅仅是要掌控劳工贸易的源头,更要把它变成我们的人才筛子和摇篮。”
他的语气愈发激昂,“那些被解救出来的、有胆识有气性的猪仔,那些读过书却报国无门的落魄文人,那些在西洋学堂里学了点皮毛却不受重用的学生…都要筛出来,聚起来!”
“在澳门,办新式学堂!不只要教四书五经,更要延请西洋教师,教授格致、算学、机械、航海、律法!要让我们的年轻人,既知中国之根本,也通泰西之技艺。澳门,将不再是人贩子的中转站,而要是我们未来人才的蓄水池!
将来,还要在南洋,在婆罗洲,在暹罗,依托我们的商贸网络,逐步兴办实业,安定峡太远,很难照顾到港澳,工厂还要建一些在这里,等咱们把港澳的事情收理完,我要再下南洋!”
窗外,天色渐暗,海天一色,苍茫无边。
良久,梁伯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弯下腰,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陈九急忙上前为他捶背,触手之处,尽是嶙峋的骨头。
咳嗽渐息,梁伯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平静,眼中却蓄满了泪水。
他望着陈九,声音轻得几乎被海浪声淹没:
“阿九…你的心思,你的谋划…太大了…也太好了
你还年轻…我啊…怕是看不到了…”
“我的老根…在广西浔州府…后来随阿爹逃难到了潮州…潮州也算我半个家。”
老人的眼泪终于滚落,划过深刻如刀刻的皱纹,“这辈子,从最南一直杀到沧州,也漂洋过海,从南洋到古巴,又到了这金山地…见识了鬼佬的厉害,也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这条命是战场上捡回来的,早就该死在沧州,死在天京城外了…能活到今天…看到你有了这般气象,心里是高兴的…真的高兴…”
他紧紧攥住陈九的手,“可我累了,阿九,我一身伤病,今年几度撑不下去,不想再埋在异国他乡…做那孤魂野鬼…”
“我这次一定要跟你回来....”
“是想让你送我回家…”
他的声音减弱,却带着恳求与决绝,“让我叶落归根,就埋在珠江边,让我能听着乡音,闻着泥土气…闭上眼睛…”
陈九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鼻尖涌起强烈的酸楚。
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在金山几度带头拼杀,又整合训练了新军的老人,此刻脆弱得像即将油尽灯枯。
半生戎马,所有的野心、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的乡愁面前,显得如此沉重,又如此轻飘。
船坚炮利之时,又是几辈尸骨葬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