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酒店的主餐厅,被命名为“花园餐厅”,其奢华程度丝毫不亚于酒店的大堂。
巨大的玻璃穹顶之下,摆放着数百张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四周环绕着各种珍奇的植物,仿佛一个室内的植物园。一支小型的管弦乐队,正在角落里演奏着舒缓的古典音乐。
他们被安排在一张靠窗的、视野绝佳的桌子旁。
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俯瞰到山下那片在暮色中渐渐亮起灯火的城市。
晚餐的菜肴一道道地被端了上来。
“说说吧,卡洛先生。”
陈九切下一小块牛排,却又放下,沉默地看了四周同样兴奋的白人一眼。
卡洛放下刀叉,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推到了陈九面前。
“陈先生,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对我们名下所有产业的价值和利润,做了一次全面的评估。首先,是巴尔巴利海岸。”
他翻开文件的第一页。
“以金山酒店为核心,加上我们的酒店、珍宝行、餐厅,以及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四十七间舞厅、赌场和酒吧,以及由麦克先生和于新负责的业务,上一年,也就是从1874年10月到今年9月,扣除运营支出和军警两方的分成后,超过了一百七十万美元。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
卡洛的语气一转
“但是,运营支出之外的投入也同样巨大。
支付给市政厅、治安民兵以及各级官员的贿赂,总计超过十五万美元。场所的装修,扩建成本、街道的修缮,码头维护,接近六十万。再加上一些无法入账的特殊开销,比如您之前特批的机器采购和情报网络的花费。最终,巴尔巴利海岸业务的年净利润,在七十五万美元左右。这笔钱,是我们所有行动的现金奶牛,也是最不稳定的部分,极易受到政治风向的影响。”
陈九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其次,是太平洋渔业公司。”卡洛翻开了第二页,
“这是目前最稳定、也最具潜力的合法产业。随着旧金山新的两座罐头厂的全线投产,以及我们与几个航运商达成初步合作意向后,我们的销路被彻底打开。上一年,渔业公司的总销售额达到了八十万美元。其中,三文鱼罐头占据了四成,远销东海岸和英国,利润极高。”
“除去渔船的维护、工人的薪水、罐头材料的成本以及运输费用,太平洋渔业公司的年净利润,达到了惊人的三十万美元。更重要的是,它为我们提供了近三千个稳定的工作岗位,控制了北加州海岸至少四成的渔业资源,并且……它为我们的船队,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合法的身份掩护。”
“另外,”卡洛补充道,
“萨克拉门托农场的第一批粮食已经开始反哺渔寮和唐人街,大大降低了我们的食品采购成本。虽然农场本身因为持续投入,尚未实现盈利,但它所带来的战略价值,无法用金钱估量。”
“总的来说,”卡洛合上文件,做出了最后的总结,“截止到上个月底,我们掌控的所有产业,不算固定资产,年净利润总和在一百万美元以上。我们账面上可以随时调动的现金流,超过八十万美元。陈先生,以纯粹的资本来衡量,我们已经超越了旧金山绝大多数的商人。我们,已经有资格,坐在这张牌桌上。”
餐桌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乐队的音乐,还在悠扬地飘荡。
至少一百万美元的年利润。八十万的现金。
这些数字,对于曾经还在为几百块的会费而争吵的卡洛来说,如同天方夜谭。
他看着眼前的陈九,那个依旧沉默地切着牛排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在这片充满敌意的土地上,赤手空拳地,建立起了一个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商业帝国。
晚餐在一种复杂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
陈九带着阿昌叔和那位姓冯的账房先生,在房间留了下来。
那位留着山羊胡的冯先生,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账本。
他打开账本,戴上一副老花镜,声音干涩而清晰,开始汇报起这个华人帝国内部的、真正的财政状况。
“九爷,按照您的吩咐,华人总会自成立以来,所有账目,皆由我与另外两位信得过的老账房共同掌管,三本账相互核对,绝无差错。”
“总会的收入,主要有四项。第一项,是人头税。凡经由总会安排工作之劳工,无论长短期,每月需按其工钱,缴纳五厘会费。此项收入,每月约在六千至八千元之间,视用工多寡而定。”
“第二项,是铺租与月例。唐人街内,所有商铺,每月需向总会缴纳街费和摊派。此项收入最为稳定,每月固定在五千元左右。”
“第三项,是出海税。凡我华人渔船,欲在渔寮管理控制的海域作业者,皆需在总会登记,领取旗牌,并按渔获收成,缴纳费用。此项由渔寮直接代收,每月约有五千元进账。”
“第四项,是总会名下直接控制的店铺收成,每月约有两万元进账。”
“第五项,是已经合并入华人商会的海运贸易,商品供货等,这项为收入大头,每月均约三万元进账。”
“最后一项,是各项杂捐。如商会之礼金,年节之香火钱,以及……一些不便入账的孝敬。此项多寡不定,每月平均亦有两三千元。”
冯先生顿了顿,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总计,总会每月固定收入,在七万元上下浮动。一年下来,约在八十万元左右。”
这个数字,虽然远不如卡洛刚才汇报的那些合法产业,但它更稳定,也更直接。这是这个地下王国最原始的税收体系。
“支出方面,”冯先生翻开了另一页,“亦是巨大。其一,是养兵。总会巡查队、护卫队,总计约八百人,每月粮饷、军械损耗,需两万元。”
“其二,是打点。市政厅、海关、乃至法院,上下关节,每月亦需五千元左右的茶水钱,以保各路神仙平安。”
“其三,是义学、义诊、以及孤寡之抚恤,寄返尸骨。此项每月约六千元。”
”其四,是公报编辑发行,此项每月仍需五千元补贴。”
“其五,是各项工程之投入。如唐人街之修路、挖渠,萨城农场之前期投入,以及……北边安定峡之用度,皆由总会账房拨付。此项开支最大,亦最无定数。上一年,总计拨付超过四十万元。”
“如今,华人总会的账,勉强做到收支平衡。账上还结余几万元现金。”
他合上账本,擦了下脑袋上的汗。
阿昌叔在一旁听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刚刚听到卡洛律师说了,光脚下这座皇宫酒店,就掏了超过五百万美元建造,对比起来,华人总会节衣缩食恐怕一辈子都建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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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却笑了。
“冯先生,阿昌叔,”
“这账本上的数字,只要还能维持,就算天下太平。这数字背后,是数万同胞的性命与未来。”
“我们不是在赌。我们是在这些攒下来的钱,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砌一道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墙。这笔生意,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输,也输不起。”
“眼下这些繁华自然是跟咱们无缘,钱总要花在枪炮上才安心。”
阿昌叔点了点头。
沉默了许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开口:“九仔,我……我今日才算看明白。这些鬼佬,他们厉害的,不只是船坚炮利……”
“那个会唱戏的房子,还有这个……这个皇宫。老实说,我活了大半辈子,连做梦都没梦到过房子可以这么盖,人可以这么活。那个……那个会自个儿上落的房间(电梯),还有那个一按就有人应的铜钉(电铃)……这不是神仙手段是什么?”
冯先生也走了过来,他推了推老花镜,感慨道:“昌叔所言极是。我方才心里偷偷算了一笔账,光是建这么一座皇宫酒店,花掉的银子,怕是能把咱们整个唐人街全部买下来。可他们花这个钱,图什么?就为了住得舒服些?为了彰显他们的体面?”
“当然不止是舒服。”
陈九也开口。
“或许他们图的,是人心。”
他转过身,看着两位跟随自己多年的长辈,
“我这两年来一直在想,我们跟他们争的,只是码头的地盘,工厂的工钱吗?
我们争的,更是话语权,是文明的定义权。为什么他们看不起我们?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住的是肮脏的木屋,吃的是他们看不懂的饭食,信的是他们眼中的木偶像。我们是野蛮的,落后的,而他们,才是文明的,先进的。”
“这座酒店,这间歌剧院,就是他们文明的象征。它就像一座神殿,所有走进这里的人,无论贫富,都会在潜意识里对建造它的人产生敬畏。他们会觉得,能创造出如此奇迹的族群,天生就该是统治者。”
“我刚进来这里,也下意识地有敬畏,有退缩,甚至感到害怕。”
“我生在贫穷的渔村,吃也吃不饱,如果我没去过古巴,如果我来到这片土地没有人动辄打杀我,恐怕我也会忍不住羡慕,也想要争取成为这样强大的、文明的国家的一员,我会为这些力量折服,为这些大人物所驱使。所以,我刚刚后怕,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再表面上敌视我们,不再发动那些排华政策,恐怕唐人街一多半人就会转头投入别人的怀抱,咱们的华人总会,顷刻间就变成一团沙…..”
“我在想,如果在这样巨大的诱惑前,用什么维系华人总会,用什么团结咱们的人,咱们需要思想,需要血与恨之外的思想,需要所有人往一处想….”
“我在想,或许有一天…..”
“当他们开始羡慕我们的文化,开始追逐我们的商品,开始敬畏我们的力量时,他们才会真正把我们当成平等的对手,而不是可以随意宰割的牲口。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一场……用笔、用算盘、用文化、最终也用刀枪来进行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