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期间,独立军的探子在巴尔巴利海岸做什么生意,都偷渡和走私了什么,他不闻不问,甚至帮忙花钱打点,终于是找到机会要把这份人情用掉。
然而,当他们弃船登岸,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越了危机四伏的沼泽与丛林,历经数日,终于抵达一处独立军的秘密营地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陈九所有的预想。
“塞斯佩德斯总统?”
营地的指挥官,一个面容黝黑、神情疲惫的古巴人,听到陈九的来意,脸上露出了复杂而悲伤的神情,
“你们来晚了。就在上个月,总统阁下……他已经阵亡了。”
“阵亡?”陈九的心猛地一沉。
“是的,”指挥官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愤怒与不甘,
“他不是死在西班牙人的枪下,而是……死于我们内部的纷争。去年年底,议会里的那些政客,以指挥不力为名,罢免了他的总统职务。他被流放到圣洛伦索的山区,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和几个忠诚的卫兵。上个月,西班牙人得到了告密,包围了他。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这番话,打了陈九一个措手不及。
他预想过各种困难,西班牙人的围剿,独立军的猜忌,谈判的艰难。
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寄予厚望的合作对象,那位伟大的革命领袖,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死于自己人的背叛。
营地里的气氛,印证了指挥官的话。
这里感受不到丝毫革命军队应有的昂扬斗志,反而弥漫着一种分裂与猜忌的阴霾。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不同派系的将领之间,眼神交汇时,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陈九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后,默默走访观察。
接触了许多营地和首领他,他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统一的、目标明确的革命组织,而是一个由理想主义者、野心家、地主和解放奴隶组成的、矛盾重重的松散联盟。
那些来自哈瓦那的富裕克里奥尔地主,他们想要的是摆脱西班牙的统治,自己当主人,却对彻底废除奴隶制、进行土地改革等激进主张充满了恐惧。
而像安东尼奥·马塞奥那样出身底层的黑人将领,则计划着更彻底的革命力量。
塞斯佩德斯的死,让这些潜藏的矛盾彻底表面化。
整个独立运动,都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危险境地。
陈九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他走过十几个营地,内心愈发警醒,跟老牌帝国在陆上拉扯这么多年的独立军,内里竟然斗争混乱成了这个样子?
他必须立刻找到一个新的、足够强大、也足够务实的合作对象。
在独立军控制的地盘盘桓的十几天里,陈九不动声色地观察、打探。
他很快便将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名字上——马克西莫·戈麦斯。
这位来自多米尼加的将军,并非古巴人,却是独立军中公认的最具军事才能的将领。
他一手将一群由农民和奴隶组成的乌合之众,训练成了令西班牙正规军都闻风丧胆的游击劲旅。
更重要的是,打探的消息里,戈麦斯将军为人务实,甚至可以说是冷酷,他不像那些政客一样热衷于空谈理想,他只相信战场上的胜利。
最最关键的一点是,在戈麦斯将军的麾下,有一支纯粹由华人组成的、被称为“中国营”的特殊部队。
这些从甘蔗园里逃出来的华工,以其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和对戈麦斯的绝对忠诚,赢得了整个独立军的尊重。
这,就是陈九的机会。
通过营地里华工战士的引荐,三日后,陈九终于在另一处更为隐秘的山区营地里,见到了这位传奇将军。
戈麦斯年近四十,身材中等,却异常结实。
脸上留着浓密的络腮胡,他没有穿将军制服,只是一身普通的士兵行头,腰间插着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和一把被称为“马切特”的甘蔗砍刀。
会面,就在他那间用棕榈叶搭建的、简陋的指挥所里进行。
“中国人?”
戈麦斯打量着陈九,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怀疑,“我听说过你。圣佛朗西斯科的九爷。你之前帮助过我们的战士,也提供过一些物资,听说你还带人烧了一些西班牙走私商人的货,有些本事。”
“将军过奖了。”
“一点求活的伎俩罢了。”
“求活?”戈麦斯冷笑一声,“我手下那几百个中国兄弟,也是为了求活,才拿起了砍刀。说吧,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找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交易,将军。”
他直视着戈麦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能为你提供你最需要的东西,武器,药品,还有粮食。”
戈麦斯的眉毛挑了一下,但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我这次过来的船上,有上百支好枪,几万发子弹。还有很多药品,都是圣佛朗西斯科医院里流出来的黑货。这些,都可以是你的。”
这番话,让戈麦斯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
对于缺枪少药的独立军而言,这批物资的价值,不啻于雪中送炭。
“条件呢?”戈麦斯的声音变得低沉。
“两个条件。”陈九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需要您的帮助,或者说,是默许。我会组织人手,深入您控制区内的种植园,解救我们的同胞。我需要您的部队,为我们提供情报和必要的掩护。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华工,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是加入您的军队,还是跟随我离开。”
戈麦斯沉默了。
这个条件很棘手。袭击种植园,就等于直接向那些尚未表明立场、甚至暗中支持独立运动的克里奥尔地主宣战,可能会将他们彻底推向西班牙人那一边。
“第二个条件,”陈九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我有一艘大船在古巴东部的海上,不能靠近,目标太明显,只能通过小船转运,”
“我需要一个由您实际控制的、足够隐蔽的海岸线。它将成为我们之间联系的通道。我会通过这个登陆地点,源源不断地为您提供后续的物资。同时,我也会通过它,将那些选择离开的同胞,安全地送出古巴。”
戈麦斯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你是在我的土地上,建立你自己的据点。”
“不,将军。”陈九摇了摇头,“我是在为您,也为我自己,建立一条生命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场战争,打的不仅仅是勇气,更是后勤。没有稳定的物资来源,您的军队,还能撑多久?”
“我船上的东西不算多,但都是非常紧缺的物资,我只要人。”
指挥所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外面林中的虫鸣,和远处士兵操练的号子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一个洪亮的声音。
“将军!让他试试!”
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华人汉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他就是“中国营”的领袖,一个被称为“黑虎”的男人。
“将军,”
“我们这些兄弟的命,有无数人为您而死,为独立军而死,现在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
他转过身,看着陈九,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我们受的苦,够多了!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那些该死的种植园里被活活折磨死!只要能救他们出来,我黑虎这条命,随时可以给你!我们中国营几百个兄弟,也随时听你调遣!”
戈麦斯看着他,又看了看陈九。
他是一个军人,一个纯粹的军人。
政治上的勾心斗角让他厌烦,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将西班牙人赶出古巴。
现在独立军内斗不休,并且随着西班牙增派援军并采取更残酷的镇压手段,战事逐渐陷入僵局。
现如今,尽管独立军在卡马圭和奥连特等省份仍保持着游击战的优势,但无法攻占主要城市。
没有城市和港口,他们占领的全是村镇和山林,根本抢不到足够的物资,全靠古巴人民自发支援。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西班牙军队在瓦莱里亚诺·韦勒将军的领导下,直接采取“集中营”政策,将交战区域附近的古巴平民集中到特定的营地,以切断他们对独立军的支援。
这种政策导致大量平民死于饥饿和疾病,独立军日子已经愈发艰难。
“好。”
良久,戈麦斯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我答应你。但是,只是一个尝试。”
他盯着陈九,语气冰冷,“我会给你一个种植园的情报,那是属于一个公开支持西班牙政府的贵族的。你们去动手。我的人,会在外围策应。但如果你们失败了,或者走漏了风声,我不会承认和你们有任何关系。”
“至于稳定的登陆地点,”他顿了顿,“等你把第一批武器,完好无损地送到我手里,我们再谈。”
“一言为定。”陈九伸出手。
戈麦斯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握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