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港到了。
陈兰彬出了舱室,站在甲板上,凝视着眼前这座殖民城市。
“大人请看。”
随行通译指着码头东南角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那些都是本地的侨民。”
陈兰彬顺着指引望去,心下蓦然一沉。
数百名华人衣衫褴褛地在码头上干活,衣不蔽体,很多还都戴着镣铐。
突然响起三声震耳欲聋的铜锣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十二个赤膊汉子抬着三牲祭品走来。
全猪全羊被刮得雪白,正中那条百斤金枪鱼还在神经性地抽搐,鱼尾拍打杠架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九,那个让他心生忌恨,又不得不倚靠的人,出现了。
这位旧金山华人首领穿着十分庄重,腰上还缠着朱红的束带。
他身后四名壮汉,个个肌肉虬结,正押着个捆缚结实的人犯,那人犯瘫软在地,看着远处熟悉的土地,满脸惊恐。
“陈公勿惊。”
“今日行刑祭海,乃我华工血债之清算。”
不等陈兰彬回应,船上忽起悲声。
身后一个汉子捧出个陶瓮,瓮身密布蝇头小字:“此乃我等在古巴求活之日,葬身蔗田的弟兄遗物!”
突如其来的祭祀仪式开始了。
十二名挑选的疍家后裔,他们身姿矫健,跳起了一场古老的招魂舞。那粤语招魂辞,如泣血般在港口的天空下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哀怨与不甘:
“天茫茫兮海苍苍
客殁异域兮魂无乡
蔗刀铡颈兮镣锁胫
血沃古巴兮恨难偿”
黄四被拖到码头边缘。
他突然挣扎着,向陈兰彬嘶吼:“大人!大人!朝廷明令禁止私刑!这些暴民……”
话音未落,陈九反手用刀背击碎他满口牙齿。
黄四的嚎叫顿时变成了一串含混的血沫。
“你在澳门骗贩三百童工,”
陈九的声音冷过寒铁,
“船上疫病横行,你命人将尚有气息的孩子抛入伶仃洋,可是有的?”
黄四满嘴血沫地嚎叫:“那是西洋船主的命令!”
“你与西班牙人签约,承诺华工每日可得半磅咸肉,实则喂以腐烂木薯。圣卡洛斯种植园八月间饿毙十七人,可是有的?”
围观人群开始骚动,
“你受洗改名迭戈·黄,每次贩卖同胞前皆去教堂忏悔,转头就给新猪仔打烙印,可是有的?!”
最后一句化作霹雳般的怒吼。
黄四瘫软在地,裤裆漫出腥臭的液体。
“我让你在龙虎斗场充当人肉桩三年,就是在等今日,今日在古巴,送你一场了断!”
陈兰彬欲开口制止,却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
他看到船上水手纷纷跪倒,那双双赤红的眼,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对陈九的敬畏与臣服。
他忽然意识到这艘船的补给、译员甚至安全通行,全都系于陈九一身,而他这个大清朝钦差的身份,在这里一文不值。
寒光闪过。
陈九手中的腰刀划出弧线,黄四的头颅滚落在祭坛前。
鲜血喷溅在三牲祭品上,那条金枪鱼突然剧烈弹动,仿佛无数冤魂附体。
陈九蘸着滚烫的血在眉心一点,转身面对跪倒在地的手足弟兄,当日从古巴逃出来的人,这三年有的病死,有的战死,有的被陈九安排去了别的地方。
剩下的全来了,阿萍姐坚强了几年,此时也忍不住偷偷抹泪。
陈九深吸一口气,大声喊,
“渔家儿郎不怕官
只认龙母斩邪刀
今日血祭妈祖庙
来日帆挂西洋涛!”
船山几百个人齐声应和,声浪震得西班牙海关钟楼嗡嗡作响。
陈兰彬死死攥着栏杆,指节泛白。
他心头翻江倒海,有对这等私刑的震怒,有对自身无力的悲哀,更有对这些同胞血性反抗的震撼。
他想大声斥责,最终却闭目长叹:“开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