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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土地(7)(1 / 2)

斯特林那番关于“沉默策略”的剖析,让陈九久久无法平静。

他开始理解这位学者的深谋远虑,却也因此而生出了更深的、更根本的困惑。

如果说,外部世界的敌意是可以通过策略来规避和化解的,那么,他们试图建立的这个“新世界”本身,其内在的逻辑与根基,真的坚固吗?

“斯特林先生,”陈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不再是质问,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求教的、却又夹杂着质疑的语气,

“在您来到农场的这一年里,我听从您的建议,读了很多您带给我的书。从欧文先生的《新社会观》,到傅立叶的法郎吉,再到圣西门的实业体系……这些书,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世界。我很向往,真的。”

他顿了顿,目光从远处那些正在劳作的社员身上扫过,眼神变得复杂。

“但是,书上描绘的蓝图越是美好,我就越是困惑。因为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我,那张蓝图上,有几道致命的裂痕。”

他转过身,直面着斯特林,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属于求知者的、混杂着痛苦与执拗的神情。

“第一道裂痕,是关于人性的。”

“欧文先生在他的书里反复强调,人的性格是由环境塑造的,而非由其本人决定 。他说,只要环境是善的,人也必然是善的。可我……我无法相信。”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人间地狱。

“我的部分性格,是在古巴的甘蔗园里被塑造的。那里的环境是什么?是监工手中浸了盐水的皮鞭,是烙在皮肤上永不褪色的奴隶印记,是每天都有人因为劳累、饥饿、疾病而像牲口一样倒下。在那种环境里,我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合作,不是友爱,而是如何比别人更狠,如何为了多一口水、一块发霉的面包而不择手段。我看到过最善良的老实人,为了活下去,会去偷垂死同伴的最后一点口粮。我也看到过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人,为了逃避一次鞭打,会毫不犹豫地向监工告密。”

“我亲手杀过人,斯特林先生。不止一个。我的手上,沾满了那些监工的血,也沾了……一些同胞的血。在那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环境里,善良是奢侈品,是催命符。它教会我的,不是人性本善,而是人性深处,藏着一头比任何野兽都更可怕的恶魔。只要环境足够残酷,那头恶魔就会被唤醒。”

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炫耀或悔恨,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我成了今天的我,一个您眼中或许冷酷无情的武装头目,正是那个环境塑造的。可我并不认为我是善的。我只是学会了如何生存。那么,欧文先生的理论,该如何解释我这样的人?如何解释那些我亲眼见过的、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最纯粹的恶意?”

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视着斯特林,眼神如刀:“我们这座农场,如今的环境,可以说是您所期望的善的环境。我们有食物,有庇护,没有剥削。可是,如果没有我,没有我手下那么多杀过人的兄弟,没有这道堤坝和上面的长枪,没有强有力的规则和管制,这个善的环境能维持几天?只要外面的世界一根手指头碾过来,它就会瞬间破碎。所以,维系这个善的,恰恰是我这个从恶的环境里爬出来的、最恶的人。这难道不是对欧文先生理论最大的讽刺吗?”

斯特林沉默了。

陈九提出的问题,质疑了乌托邦理想最核心、也最脆弱的部分。

他无法否认陈九话语中那源于真实血泪的强大力量。

“第二道裂痕,是关于劳动的。”

陈九没有等待斯特林的回答,继续说了下去,“我读过关于新和谐村失败的记录。书上说,社区无法生产出足够的食物来养活自己,因为当那些最勤劳、最熟练的工人发现,他们得到的报酬和那些最懒惰、最无能的人完全一样时,他们就失去了劳动的动力 。最终,整个社区都充斥着游手好闲之辈,坐等着分享别人的劳动成果。”

他指了指脚下的农场:“我们这里,吸取了那个教训。我们不是一碗水端平。我们有明确的工分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开垦最危险的沼泽地,工分最高;在后厨帮工,工分就少一些。技术工匠,比如铁匠和木匠,他们得到的劳动券,远比一个普通的农夫要多。我们用最原始的利己之心,来驱动这个利公的集体。整个农场平稳运转三年,我任务恰恰是利用了欧文先生最想消灭的竞争和不平等,才得以生存下来。而他那个完全平等的乌托邦,却在两年内就崩溃了。这又是为什么?”

“最后一道裂痕,是关于权力的。”

陈九的目光扫过斯特林,最终落回到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深刻的自嘲,

“您和您的老师,追求的是一个平等的社区。可是在这里,平等吗?一点也不。他们叫我九爷,叫我山主。我的话,就是命令。我决定着这里所有人的生杀予夺。我说要修这道堤坝,哪怕累死几十个人,也必须修成。我说要建立护卫队,所有人就必须接受操练。我说要开垦那片最危险的沼泽,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没有我这个独裁者,没有这份不平等的权力,我们这个所谓的合作社,无法存在下去。它要么会在内部的纷争中瓦解,要么会被外面的敌人轻易摧毁。斯特林先生,您告诉我,一个需要靠独裁者来维系的平等社区,它还算是您所追求的那个新道德世界吗?”

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直指欧文主义理想的核心。

这不再是简单的质疑,而是一个实践者,用自己血淋淋的经验,对一个思想家理论的拷问。

这一次,斯特林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走到堤坝的边缘,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苍老的脸上,将那些深刻的皱纹映照得更加清晰。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动摇,反而闪烁着一种更为深邃的光芒。

他不是一个只会躲在书房里的空想家,他是一个亲历了理想的诞生与幻灭,走过全美十几个社区实验,重新思考了一生的求索者。

“陈,”

“你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切中了要害。这些问题,也同样困扰了我大半生。如果我今天还像几十年前,我还是个助手,或者在新和谐村时那样,用一些空洞的、关于人性光辉和理性必胜的说辞来回答你,那不仅是在侮辱你,也是在侮辱我自己这失败的前半生。”

他抬起头,迎着陈九审视的目光,坦然地说道:“是的,新和谐村失败了。我的老师,罗伯特·欧文先生,他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一个天才的实业家,但他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建筑师。他太相信理性的力量,以至于低估了人性中那些根深蒂固的、非理性的东西。比如懒惰、嫉妒和对个人利益的本能追求。他试图用一张空想的蓝图,去一步到位地建成一座天堂。结果,那座天堂因为地基不稳而轰然倒塌。”

“但是,陈,一次实验的失败,并不代表实验的方向是错误的。”

斯特林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信念,“失败,只会让后来者更清楚地看到,通往那座天堂的道路,究竟应该如何铺设。”

“我的朋友,也是老师的儿子,罗伯特·戴尔·欧文,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早地看清了这一点。他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所有为技术娴熟、勤奋努力的人和为无知懒惰的人提供同等报酬的合作计划,都必将自取灭亡。”

“你刚才所说的劳动券,包括计工分制度,那种有限度的、承认个体差异的不平等,恰恰是我们这些第二代,乃至第三代欧文主义者,从惨痛的失败中总结出的最重要的教训。我们认识到,在人性的觉悟和社会的生产力没有达到足够的高度之前,绝对的平均主义,只会扼杀效率,最终导致共同的贫穷。所以,你所做的,并非是对我们理想的背叛,而是一种……更为务实的、必要的修正。”

“至于你提出的关于人性的问题……”

“我承认,我无法反驳你们华人在世界各地的经历。人性中确实存在着黑暗的深渊。但是,陈,你忽略了一点。即便在最黑暗的环境里,也总有那么一些人,会选择坚守光明。否则,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那个帮助你们逃亡的菲德尔,他又是谁?帮助你们的艾琳,又是为什么?在你们的农场里,那些愿意将自己碗里的食物分给更需要的人的社员,他们又是谁?”

“环境确实能塑造人,但人的意志,同样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选择和改造环境。欧文先生的理论,或许过于绝对,但他指出的方向是对的。我们不能指望在沼泽地里凭空开出圣洁的莲花,我们必须先改造沼泽。而这个改造的过程,必然是漫长、曲折,甚至……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这就引出了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关于权力,关于你这个独裁者。”

斯特林站起身,重新走到陈九面前,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陈,你不只是独裁者。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这里的农场,不是一个已经建成的新道德世界。它只是一个育婴堂,一个温室。它太脆弱了,经不起任何风雨。而此时此刻,需要一个独裁者,需要武装力量,创造一个能够生根发芽的、安全的小环境。”

“是的,这是一种悖论。我们用最不平等的权力,来守护一个追求平等的梦想。但这是一种必要的、过渡阶段的悖论。就像一个孩子在学会走路之前,必须依赖父母的搀扶一样。我们的社群,在学会如何自我管理、如何用理性和合作来解决所有问题之前,也必须依赖你这个强有力的领导者来指引方向,来抵御外敌。”

“我们的目标,不是让你永远做这个山主。我们的终极目标是,通过教育,通过实践,通过一代人的努力,让这个社区里的每一个人,都成长为能够自我管理、有责任、有担当的新人。到那时,即便是农场被毁,这些社区里成长起来的人,也会成为新的种子。即便是美国这片土地仍然汹涌地排华,你们也能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园。到那时,我们的理想才算真正实现。”

斯特林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陈九的肩膀,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理解与期许。

“陈,不要被你手中的权力所迷惑,更不要被你过往的黑暗所束缚。记住,你手中的刀,不是为了奴役,而是为了解放。你所建立的秩序,不是终点,而仅仅是……通往一个更美好世界的、布满荆棘的起点。”

陈九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一直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痛苦挣扎,一方面,他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安全感与掌控感。

另一方面,他又为这种权力与自己内心深处对平等的朴素追求之间的矛盾而备受煎熬。

“我明白了。”陈九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当他们关于人性与权力的深刻探讨告一段落时,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驱散了最后一丝晨雾,将整个农场照得一片通透。

远处的田野里,劳作的号子声变得更加清晰响亮,充满了朴素的生命力。

然而,这片看似宁静祥和的土地,其本身,就是他们所有矛盾与斗争的根源。

“斯特林先生,”陈九的目光从那些新垦的田亩上扫过,

“无论我们的理想多么崇高,无论我们的制度多么完善,我们脚下的这片地,终究不属于我们。”

“巴塞的三角洲垦荒公司,还有那些躲在他们背后的投机商,只是一群活不起的人。我相信,真正的大人物还没有把这片刚刚开始收获的土地放在眼里,面对巴塞的手段,我可以在法庭上拖延,可以打杀那些流氓,但是一旦真正的政治人物出手,他们只会用更直接,更野蛮的方式。”

斯特林点了点头,神情凝重:“你说得对,陈。土地,是一切问题的核心。我的老师欧文先生,早就将土地私有制,视为与非理性的宗教、以及建立在财产基础上的婚姻并列为奴役人类的三位一体的怪物之一 。他认为,土地作为自然之母,本应为全人类所共享,任何人都不应通过垄断土地来剥削他人。这也是新和谐村实行土地公有的根本原因。”

“可是,”陈九苦笑着接话,“欧文先生的理想,在这个国家,恰恰是最不合时宜的。在这里,土地就是私有财产,是自由的基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想要在这里生存,就必须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我们用格雷夫斯先生的名义买下这片地,在法律上获得了所有权。可现在,他们却又用法律的漏洞,来质疑我们所有权的合法性。这不是很可笑吗?”

“这并不可笑,陈。这是必然。”

斯特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峻,“一片无人问津的沼泽,变成了能产出粮食的沃土。土地的价值,因为你们的劳动而增长了十倍、百倍。这在他们看来,是无法容忍的。他们认为,这份由土地增值带来的财富,理应属于他们这些有远见的白人资本家,而不是这些廉价的华人苦力。”

“这不公平。”陈九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这当然不公平。”斯特林说道,“而更深层的不公平在于,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人口的增加,技术的进步,土地的价值只会越来越高。而这份增长的价值,什么都不用做,就会自动落入地主和投机商的口袋。他们就像一群寄生虫,吸食着整个社会创造的财富,导致的结果就是——社会越是进步,财富越是增长,贫富差距就越大,穷人就越是贫穷。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深刻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