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世外桃源般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
夜色渐深,农社里的欢庆还在继续,锣鼓声和喝彩声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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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匹马悄然驶出了堤坝的闸门,融入了萨克拉门托河谷的夜色之中。
马在萨克拉门托城里穿行,最终停在了一栋位于河畔的砖石建筑前。
这里是商业区,即便是深夜,依旧很多建筑亮着灯。
门口挂着一块黄铜的牌子,上面刻着“tides Recation pany”(潮汐垦荒公司)。
公司的办公室占据了整栋楼的顶层,装修得极为奢华。
菲德尔·门多萨正在办公室伏案疾书。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燕尾服,桌子边还有一杯威士忌,即便是在忙碌,整个人仍然散发出一种贵气和一丝难以捉摸的危险气息。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那张混血的英俊面孔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陈,我的朋友,好久不见。”
他走上前,给了陈九一个拥抱,“两个多月了,你总算肯来见我了。我还以为,你准备在旧金山呆到年底。”
“伯爵大人,”
陈九拍了拍他的后背,“要是让旧金山的贵妇们知道你躲在这里,恐怕你也清净不了吧。”
菲德尔苦笑一声,松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在这里,最近这日子,可一样不怎么好过。”
他给两人倒了酒,自己则重新坐回了办公桌后的皮椅上。
“说吧,这么晚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叙旧。”菲德尔目光落在陈九身上,
“是为了那块地来的吧?”
陈九没有否认,他开门见山:“如今的局势,怎么样?”
菲德尔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很糟,比你想象的还要糟。”
他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首先,是经济危机。从东海岸蔓延过来的恐慌,现在已经彻底席卷了加州。银行倒闭,工厂关门,失业的人到处都是。而每一次危机,倒霉的总是华人。”
“大大小小的公司,特别是铁路公司,破产完蛋的太多了。”
菲德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
“他们欠了政府和投资人山一样的债务,股票和债券已经跌成了废纸。为了苟延残喘,他们正在疯狂地变卖手里的资产,裁撤工人。那些失业的白人劳工,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你们华人头上。丹尼斯·科尔尼那样的煽动家,现在在旧金山和萨克拉门托,被当成了英雄。”
“知道吗,东部的报纸上说,最少一百万失业工人!而且这个数字还在疯狂扩大!”
“我知道。”
陈九的表情没有变化,“这些都在预料之中。”
“预料之中?”
菲德尔挑了挑眉,“那的垦荒公司,现在都快疯了。他们的土地卖不出去,手里的铁路债券一文不值。他们急需找到新的财路,或者说,找到替罪羊来填补他们的亏空。”
他身体前倾,盯着陈九的眼睛:“而你,我的朋友,还有你那两万六千英亩肥得流油的土地,就是他们眼中最美味的一块肥肉。”
刘景仁在一旁补充道:“这三年来,他们的小动作一直没断过。派人骚扰我们的工人,在报纸上散布谣言,甚至试图在法律和垦荒事务所那里找我们的麻烦。但都被我们挡了回去。”
“但这一次不一样。”
菲德尔接过了话头,“他们正在酝酿一个大动作。我收到消息,几家最大的垦荒公司,已经联合起来,买通了萨克拉门托的几个议员,甚至和州政府里的一些人也搭上了线。他们准备利用现在这股排华的浪潮,推动一项新的法案。”
“什么法案?”陈九问道。
“一项旨在重新审查外国人土地所有权的法案。”
菲德尔冷笑一声,“他们会说,为了保护加州农民的利益,为了防止土地被不道德的外国辛迪加垄断,所有由非公民持有的,特别是通过代理人持有的土地,都需要经过重新评估和认证。说白了,他们就是要找个合法的借口,从刘景仁先生名下,把你那块地抢走。”
陈九沉默了许久,他缓缓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这次来,除了看你,也是为了这件事。”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菲德尔,“但我不是来求你帮忙的。我是来给你送一个机会。”
“也许能找到机会摆平这件事。”
“机会?”菲德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一个让你摆脱困境,甚至能让吃下整个加州铁路产业的机会。”
他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了菲德尔。
“这是我的人从加拿大弄来的东西。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为了拿到修建横贯加拿大铁路的合同,向加拿大总理麦克唐纳的保守党政府,提供了大量的政治献金。这件事,现在已经成了丑闻,在加拿大闹得天翻地覆。”
菲德尔迅速地浏览着文件,脸色渐渐变了。
“太平洋丑闻……”
他喃喃道,“我知道这件事,但没想到,你手上有这么详细的文件。”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陈九说道,“关键在于,这场丑闻,让英国的投资者对加拿大的铁路项目彻底失去了信心。而加拿大政府,为了挽回颜面,也为了兑现对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承诺,他们势必需要找到一个新的、有实力的承建商,来接手这个烂摊子。”
他看着菲德尔:“你持股的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据我所知,也在这场经济危机中几近破产了吧?”
“米尔斯有没有求你买下他全部的股票?”
菲德尔的眼神一凝,没有说话。
“我的计划是,”
“我出一笔钱,由你全盘吞下已经破产的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包括现在加州破产的,濒临破产的铁路公司。然后,以这家公司的名义,去加拿大,抢夺修建加拿大铁路的工程。”
菲德尔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但如果成功,回报也是难以想象的。
“这和农场有什么关系?”他问道。
“关系重大。”
陈九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景,
“那个铁路公司的老板曾经都是风云人物,我需要他们的友谊,如果需要的话,把那些急于找到新的发财路子的垦荒公司老板都吸收为新的铁路公司的股东,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修建加拿大铁路,需要数以万计的劳工。而现在,因为排华法案的接连推出,美国已经不再欢迎华人。但加拿大不一样,他们缺人,非常缺人。一旦铁路建设启动,需要的劳工的数量,足以吞下未来几年全部的华人移民。”
“我要你以承建商的名义,合法地、大规模地招募华工,去加拿大修铁路。这个浩大的工程,将成为我真正的移民计划的掩护。”
“我需要一个更大的盘子,来容纳那些在家乡活不下去的同胞。我要整合足够多的力量,要给他们一个合法的身份,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像你的潮汐垦荒公司,如今也安置了越来越多的黑人一样。”
菲德尔沉默了。
“陈,你太想当然了。”
他摇了摇头,“加拿大是英国的殖民地,不是美国的西部。那里的上层社会,那些英国贵族和官员,对华人的态度,比加州的白人劳工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同样视华人为‘异教徒’和‘劣等种族’。他们之所以需要华工,只是因为廉价、能干活。一旦铁路修完,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们像垃圾一样丢掉,甚至会出台比《排华法案》更严苛的法律。”
”美国正在经历这样的事,我不相信你看不明白。”
“我知道。”陈九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至少,这能为我的同胞们,争取至少七八年的时间和空间。”
“清廷的局势越来越乱,金山的移民每年都在增多,除了加拿大,我还有其他地方要安置这些人。”
“放任这些人在金山工作,只会引起更多的不满,我现在还没有做好那一天的到来。”
菲德尔看着陈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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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除了马蹄声以外异常安静。
刘景仁几次想开口,但看到陈九那张沉思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良久,陈九才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景仁,卡西米尔那边,最近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名字,刘景仁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不太好。”
他摇了摇头,
“南方的局势,比我们这里还要恶劣。重建时期虽然给了黑人投票权和一些基本的公民权利,但随着北方军队的渐渐撤离,那些南方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已经比之前猖獗了数倍。”
“卡西米尔还在坚持。”
刘景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佩,
“他带着他的人,在路易斯安那和密西西比的乡下,组织黑人社区。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学校,开办了互助社,甚至组建了武装自卫队,来对抗那些白人恐怖组织的袭击。”
“但情况也很不乐观。”
“上个月他们遭到了有预谋的袭击,死了150多人。”
刘景仁叹了口气,
“他给那些被奴役了几百年的同胞,带来了希望和尊严。但是,他面对的敌人太强大了。不仅仅是那些举着火把和绞索的暴民,更是整个南方的政治和经济体系。那些种植园主,那些政客,他们绝不会允许黑人真正地站起来。”
陈九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另一片同样充满敌意的土地上,进行着同样艰难的抗争。
“他最近搭上了一些民主党地方党派的重要人物,目前还计划未来几年,掌握一片土地,建立完全自治的小镇。”
“他电报上说了,他很想念你,需要你的意见和祝福。”
“他会成功的。”
良久,陈九才开口,语气异常坚定。
刘景仁看了他一眼,没有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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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地骑过一阵,走进他们农场的外围,
“景仁,”他终于开口,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沙哑,“这片地,太肥了。”
刘景仁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肥沃不好吗?”
“太肥了,就容易招狼。”
陈九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白人邻居的农场边界,几棵孤零零的橡树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这三年,我们过得不安生。第一年,我们引水修渠,下游那个叫史密斯的白人,天天带人来闹事,说我们抢了他的水,要不是我们的人够多,手里的家伙够硬,那条水渠怕是早就被他们填平了。第二年,粮仓半夜里无缘无故走了水,要不是守夜的兄弟发现得早,我们这么多人的吃食就全完了。去年,萨城的鬼佬官员,不分大小,三天两头上门,今天说我们地界不清,明天说我们违法,刮了一层又一层油水才肯罢休。这些明枪暗箭,我们靠着那些鬼佬学者是挡下了,可那只是因为我们这片地,在他们眼里,还是一块啃不动、又没什么肉的骨头。”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刘景仁:“可现在不同了。我们的稻子比他们种的麦子长得还好,我们的蔬菜比他们的产量还高,那一小块的棉花也证明可行。这块骨头,现在是块流油的肥肉了。你信不信,等我们收完这一季,那些一直盯着这里的饿狼,就再也坐不住了。到时候来的,就不是几句恐吓、几把小火那么简单了。”
“那将是狂风暴雨。”
刘景仁没吭声,他知道陈九说的都是事实。
这三年来,他们忙碌的垦荒生活背后,是无数次的对峙、妥协与暗斗。
他只是不愿意去想,
“我们还有很多鬼佬学者没用上,他们有些人回去写文章了,有些还在这里住着,我们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还可以去告他们,可以用法律……九爷,你不是养了很多鬼佬律师.....”
他下意识地说道,但声音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陈九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近乎悲凉的笑容。
他调转马头,沿着田埂缓缓前行,仿佛在巡视自己的疆土,又像是在告别。
“景仁,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边唯一的知己倾诉,
“你读的书多,见识广,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国家,一边在宪法里写着‘人人生而平等’,一边却把我们当成可以随意驱赶、随意宰杀的牲口?为什么他们的工厂需要我们的汗水,他们的铁路需要我们的白骨,他们的矿山需要我们的性命,可他们的报纸上、他们的议会里,却又容不下我们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明明如此需要我们这股廉价的劳动力,却又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加大排华的力度,恨不得将我们赶尽杀绝?”
刘景仁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问题,他也想过无数次。
他曾试图从那些西方的律法与哲学典籍中寻找答案,但那些关于“自由”、“民主”、“博爱”的华美辞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以前以为,是我们不够强大,是我们不够团结,是我们……还不够像他们。”
“我错了,景仁,我全都想错了。”
他勒住马,
“这个国家的根子上,就没打算给我们留位置。他们要建的,是一个白人至上的国度。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他们不怕我们穷,不怕我们弱,甚至不怕我们死。他们怕的,是我们的不同。他们怕我们有自己的文明。”
“你看看我们自己,”
“我们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神明。我们拜关公,敬妈祖,信因果,重乡情。我们有延续了几千年的宗族、会馆,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和活法。我们不是一群可以被随意涂抹的纸,我们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庞大、古老、让他们无法理解、也因此感到恐惧排斥的文明。”
“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来建设这个国家的伙伴,我们是异类,是不可同化的威胁。我们就像一滴滴进一桶牛奶里的墨汁,会污染他们血统、文明的纯洁,会动摇他们文明的根基。他们不怕我们和他们抢饭吃,他们怕的是,我们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活得比他们还好。”
“所以,我们怎么做,都是错的。”
陈九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
“我们逆来顺受,埋头做工,他们就骂我们是奴性的苦力,是抢夺白人饭碗的黄祸,把你当奴才一样随意处置,用完之后,要把我们扔出去。我们拿起刀枪,奋起反抗,他们就说我们是野蛮的暴徒,是威胁社会安定的匪帮,然后用更强大的暴力,把我们碾成粉末。”
“软弱是错,强硬也是错。在这里,就是错。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的骨子里,刻着他们永远无法抹去、也永远无法接受的印记。所以,不管我们是服从还是抗争,都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在宣告一个无可辩驳的判决:
“华人,必须滚出去。”
刘景仁浑身一颤,那句在报纸上、在街头巷尾听过无数次的、充满恶毒与仇恨的口号,从陈九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清醒。
“除非……”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除非什么?”
陈九沉默了。
他抬起头,那星光,闪烁而凄美。
良久,他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回答:
“除非……我们的国亡了。”
“除非我们那片故土,也和这世上许多地方一样,彻底沦为他们的殖民地。除非我们的凰帝,变成他们可以随意摆布的傀儡;我们的圣贤经典,变成他们博物馆里猎奇的藏品;我们的历史,被他们肆意地改写和歪曲。”
“当我们再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再没有一座可以祭拜的祠堂,再没有一段值得骄傲的过往……当我们的根,被从那片生养我们的土地里,连根拔起,彻底斩断,再也无法从故土汲取一丝一毫的养分时……我想,他们才会彻底放下戒心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一种令人战栗的冷酷。
“就像那些嘿人一样。”
“他们的家园被烧毁,他们的语言被剥夺,他们的神明被遗忘,他们的姓氏被抹去。他们被彻底地打碎,然后被重新塑造成一种……没有记忆,没有历史,没有根的……工具。”
“他们不排斥工具,景仁。”
陈九最后说道,他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这片他们亲手开垦的、生机勃勃的土地上,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他们只是使用工具,直到把它用坏,然后扔掉。”
“所以,景仁。”
”我们拿不到选举权的,也没办法搞自治那一套。”
“卡西米尔他们会有成功的可能,我们.....”
“要走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