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了许久,母亲的眼睛都肿得睁不开,
他走到陈安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他想说些什么,嘱咐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都是多余。
这个孩子,比任何人,都更懂得他的心思。
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替陈安理了理那有些歪斜的衣领,
“你不能说话,却比常人都聪明,今后多拿笔,少拿枪。”
“好好活着。”
最后,他压低声音,很小声很小声地在小哑巴耳边说。
“好好读书,娶一房老婆。最好,最好......不要再来寻我。”
“照顾好自己,再会。”
陈安看着他,那只独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深刻的理解与不舍。
他伸出小手,紧紧地抓住了陈九的胳膊,仿佛要将这个男人的温度,刻进自己的骨子里。
然后,他松开手,退后一步,对着陈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呜——”
汽笛长鸣,催促着旅客上车。
容闳带着两个孩子,登上了那节通往东部的车厢。
陈明在车窗里,不知道为何了多了两行泪水,向陈九和李兰挥手。
陈安则站在他的身旁,小小的身影,在车窗的方框里,显得异常挺拔。
他没有挥手,只是用那只独眼,深深地,深深地,望着站台上那个男人的身影。
火车缓缓启动,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
“哐当,哐当”,
像一声声沉重的钟鸣,敲打在陈九的心上。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列火车,化作远方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风吹过空旷的站台,卷起几片落叶。
陈九缓缓地抬起手,那只刚刚还被陈安紧紧抓住的手,此刻,却空无一物。
他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掌握成拳。
最后又无力地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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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两个男孩,陈九没有片刻停歇,
几日后又带着陈丁香和小阿梅,来到了位于唐人街外围山丘上的中华基督长老会 。
与唐人街的喧嚣、拥挤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整洁而有序。
教堂尖顶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彩色的玻璃窗上描绘着陈九看不懂的圣经故事。教堂前的花园里,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和青草味。
这里,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一个……不属于纷争的世界。
两个女娃仔都有些好奇。
她们出门不多,对旧金山很多事都还未见过。
小阿梅从未见过这么漂亮、这么干净的房子。
陈丁香则是警惕,她打量着教堂那高高的围墙和紧闭的铸铁大门,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对她而言,任何一个封闭的空间,都可能是一个新的牢笼。
陈九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这才上前,轻轻地叩响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位穿着黑色修女袍的姑娘。
她年纪很小,脸上布满了雀斑,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异常清澈、温和。
不知道是不是新来的。
陈九躲过她的眼神,捂了捂胸口。
“请问,你们找谁?”
“我找玛丽安嬷嬷。”陈九回答道。
他之前已经托人提前来这里打过招呼,也送来了一笔足够两个孩子在这里生活到成年的、丰厚的“捐赠”。
玛丽安嬷嬷匆匆赶来,冲着陈九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陈九身后的两个女孩身上,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们就是丁香和阿梅吧?快进来,孩子,外面风大。”
陈九跟着她们走进了教堂。
每次来这里,里面的景象更是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疏离感。
高高的穹顶,一排排整齐的木质长椅,都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种过分的宁静与圣洁,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
玛丽安嬷嬷将他们引到一间小小的、洒满阳光的会客室。
她为两个女孩端来了热牛奶和饼干,然后才转向陈九。
“陈先生,”
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教士先生已经将具体情况都告诉我了。放心,这两个孩子在这里,我们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她们,教育她们。”
陈九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嬷嬷,这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除了之前那笔捐赠,孩子们日后的生活用度,我定期还会送来。若是不够,您随时派人去渔寮找我。”
玛丽安嬷嬷没有去碰那个钱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陈九,缓缓地说道:“陈先生,我们这里是上帝的殿堂,不是商行。”
陈九愣了一下,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不希望她们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
“她们是上帝的孩子,不是麻烦。”
玛丽安嬷嬷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先生,我希望你明白,我是因为你而选择接纳这两个孩子,而不是因为钱或者艾琳。”
“之前那笔捐赠已经足够。”
“我喜欢你,我的主也接纳了你,你收购那份教士办的报纸,愿意给我们留一个固定的位置,已经说明了一切。更不要提,这几年你们送的海鱼…..这都是仁爱。”
“让她们在这里,接受主的教诲,学习主的语言。至于她们的未来……”
玛丽安嬷嬷的目光变得悠远,“是去东部的女子学院继续深造,还是选择其他的道路,都让她们自己来决定。我会尽力照顾好她们。”
“好。”
良久,他点了点头,
“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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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丁香和小阿梅,被留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她们被带到一间干净整洁的宿舍,里面有两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小床。
窗外,是教堂宁静的花园。
小阿梅很快便被这里新奇的一切所吸引。
她喜欢宿舍里那股淡淡的肥皂香味,喜欢食堂里甜甜的面包,更喜欢音乐课上,嬷嬷们教她们唱的那些她听不懂、却很好听的歌。
虽然她的英文还不熟练,时常听不太懂。虽然规矩很严,但对她而言,这里就像一个童话里的世界,安全,而又充满了善意。
但陈丁香,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警惕。
她不喜欢这里的食物,太甜,太腻。
她不喜欢这里的衣服,那身衣服,让她觉得浑身都被束缚住了。
她更不喜欢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的、温和的笑容,那让她觉得虚伪。
“丁香姐姐,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啊?”
一天晚上,小阿梅躺在床上,忍不住问道。
陈丁香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那只曾被鸨母捏得青紫的手腕,不知道为什么,又在隐隐作痛。
开心?
她曾以为最开心的时间,已经像那无处不在的鱼腥味一样远远离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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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舟是在秉公堂的义学课堂里,被陈九找到的。
彼时,她正站在一块小小的黑板前,教十几个妇人和半大的孩子,学习最基础的算术。
她教授的洋人记账法很受欢迎,常常人满为患。
这种小课,已经算是难得的休息。
她的声音清脆而温和,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留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荆钗布裙,却难掩那份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丽。
陈九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打扰她。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她耐心地纠正一个妇人错误的握笔姿势,看着她微笑着夸奖一个答对问题的孩子。
他的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敬佩,有欣赏,也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遗憾。
直到下课的钟声响起,孩子们和妇人们笑着向她道别,鱼贯而出,陈九才迈步走了进去。
“林先生。”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林怀舟转过身,看到是他,脸上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九爷,您怎么来了?”
两人之间,似乎永远隔着这样一层客气而疏离的薄纱。
几次险些打破,却又被默契地收回。
“一起走走吧。”
林怀舟有些愕然,还是跟着他并肩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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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海面染成了一片金红色。
陈九骑着马,载着林怀舟,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
海风吹拂着林怀舟的鬓发,几缕青丝调皮地拂过陈九的脸颊。
相识几年,头一次这么亲密,两人却没有任何尴尬,十分自然。
林怀舟坐在陈九身后,她能感受到从他宽阔的后背传来的温度,和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她没有抓衣服,陈九也骑得很慢。
这是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却又因这距离而生出一种更微妙的暧昧。
他们一路无话,只有马蹄声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
最终,马在海湾尽头的一片礁石群前停了下来。
陈九翻身下马,然后伸出手,做出一个搀扶的姿势。
林怀舟却只看了那只手一眼,便自己轻巧地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沙地上。
陈九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小心脚下。”
他叮嘱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怀舟点点头,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了一块最高、最平坦的礁石。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海湾。
“这里很美。”林怀舟由衷地感叹道。
陈九走到礁石的边缘坐下,双腿悬在空中。
海浪拍打在下方的岩石上,溅起白色的浪花。
林怀舟在他身边隔着两步远的地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也把双腿放了下去。裙摆随风飘动,像一只白色的蝴蝶。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海平面下。
夜色,如同巨大的蓝色丝绒,缓缓笼罩了天空和大海。
“我娘,”
陈九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很多次催我,娶你。”
林怀舟侧过头,心微微一颤。
“此时才言,实是……惭愧。”
他喉头滚动,字字艰涩,
“我想,你知我的心意。多少次……话已到了嘴边,想问你,想直白地与你倾诉….”
“但我始终难言。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我不知道我做的事会不会牵累到你,更不知…你若真应了这名分,是否真的有必要承受那些已至的、未至的……风雨飘摇。”
陈九的目光投向远方漆黑的海面,
“我想,怀舟,”
他叫着她的名字,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我有时候会想,也许你不必拥有这样的人生。”
林怀舟眼眶通红。
他终于看向她,
“你教孩子们读书,办报纸,忙前忙后,甚至觉也很少睡……”
他停顿了,似乎在寻找更合适的话语。
林怀舟的心,因为他这番话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剖白他们之间的不同,也是第一次,如此坦诚地表达他对她的认可。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血与火中行走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抹深刻的孤独,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涌上心头。
“九爷,”
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不需要你替我想这些!”
“你说这些,是不是真的不想娶我?”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出自己的脆弱和怀疑。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他们都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矛盾与痛苦,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对方面前。
他们像两面镜子,映照出彼此的困境,也映照出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巨大而无声的鸿沟。
陈九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他伸出手,想要像之前那样,为她拭去泪痕,但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没说是与不是,林怀舟却更加难受。
她想起身责骂,想起身学泼妇骂街,想质问,最后却只能哽咽。
漫长的沉默。
海风变得更冷了,吹得人的衣衫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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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是陈九先动了。
“之前听闻,你想学医?”
林怀舟接过那个信封,指尖触及到那温热的纸张,心中一阵疑惑。
她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用英文书写的、措辞严谨的推荐信。
信的抬头,是“费城女子医学院招生委员会”。
而信的落款,则是三个她听说过的、显然分量极重的名字。
几位在东岸颇有名望的传教士医生。
“这……这是……”
林怀舟的手,微微颤抖。
“我托了些关系,辗转拿到的。”
“我听闻,这家医学院,是全美利坚最好的女子医学院。我请托了很多人推荐,还有卡洛律师派人跑了一趟,确认华人女子可以入学。以林先生你的才学,想来,读书不成问题。”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将目光投向海面。
林怀舟却呆住了。
她看着手中的那封信,感觉它有千斤重。
学医,是她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在广州府的家中,她曾偷偷地阅读过书房里的医书,对那些悬壶济世的故事,充满了向往。
但她知道,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界里,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可现在,这个梦,竟然以这样一种猝不及不及防的方式,被一个男人,送到了她的面前。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的眼眶,
再次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为什么?”她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何出此问?”陈九依旧没有看她。
“陈九,”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会去。”
那个男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她伸出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合上了那封信。
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