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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来了!(2 / 2)

我只是一个投机取巧的骗子,一个精准地抓住了时代情绪、并将其无限放大的煽动者。

我能写出耸人听闻的故事,却写不出真正动人的情感,

我能描绘血腥的场面,却无法刻画复杂的人性。我的才华,就像那虚构的德布朗一样,一旦离开了特定的土壤,便立刻枯萎了。

在创作的苦闷中,我决定去拜访那些真正的大师,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点拨。

我去了波士顿,拜访了几位当时颇有名气的作家,他们礼貌地接待了我,听了我的困惑,然后用一些空洞的、关于“生活体验”和“艺术追求”的说辞打发了我。

可能他们真的从未看得起我。

最后,我鼓起勇气,去了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那里住着我曾经最想比肩的人物。

马克·吐温 。

那是一个下着小雪的午后,我在他那栋奇特房子里见到了他 。

他穿着一件有些邋遢的睡袍,嘴里叼着一支雪茄,头发乱得像个鸟窝,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带着几分戏谑的智慧。

“所以,”

他听完我的来意,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你创造了一个完美的英雄,然后发现,这个英雄比你本人更受欢迎,甚至……更真实?”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孩子,”

他呷了一口威士忌,慢悠悠地说道,“你犯了一个新手最容易犯的错误。你爱上了自己的谎言。你以为你是在写虚假的故事,其实你是在把真实的人物融合进去。现在小说的人物活了,开始满世界乱跑,你这个创造者,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向他请教,如何才能写出像他那样既有趣又深刻的作品。

“深刻?”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把雪茄掉在地上,

“我从不追求深刻。我只是在讲一些我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荒唐的、见鬼的真话。比如,我曾经写过一个石化人的故事,”

他眨了眨眼,“我煞有介事地描述一个石化的人,拇指还顶着鼻子做鬼脸。我以为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是个玩笑,结果呢?全美国的报纸都把它当真新闻转载了!你说,这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你,”他指了指我,“你把真话当谎话写。而我,是把谎言当真话讲。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我似懂非懂。

临走时,他送我到门口,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别总想着去写什么有趣又深刻的作品。多写写你身边那些人,就像你故事里的原型一样。那样的故事,才永远不会过时。”

与马克·吐温的会面,非但没有解开我的困惑,反而让我更加沮丧。

我意识到,我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我永远也成不了他。

在东部的失意,让我开始频繁地关注来自西海岸的消息。

我订阅了《旧金山纪事报》,每天都在字里行间寻找着什么。

我看到了关于旧金山那场世纪大暴乱的后续报道,看到了关于古巴走私案的种种猜测。每看到这些新闻,我的心就像被猫抓一样。

多好的题材啊!如果我还在那里,我一定能写出比“德布朗”更轰动的故事!我又一次错过了发大财的机会!

我拼命地在报纸上寻找那个名字——陈九。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仿佛这个人,连同他那伙悍不畏死的同伴,都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唯一让我觉得与他还有一丝联系的,是一则不起眼的新闻。

报道说,圣佛朗西斯科最近兴起了一种新颖的格斗赌博,形式残酷,却极具观赏性,吸引了许多好事的东部名流,不远万里乘火车前去观看 。

不知为何,我的直觉告诉我,这背后,一定有陈九的影子。

那个男人,总有办法在最混乱的局面中,找到最独特的生财之道。

就在我为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之时,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华盛顿悄然酝酿。

1872年大选年,《纽约太阳报》曝光了一桩惊天丑闻:动产信贷公司丑闻 。

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高管们,为了侵吞联邦政府的巨额拨款,成立了一家空壳公司,通过虚报建设成本的方式,将数千万美元的资金中饱私囊。

涉案人员名单上,赫然出现了副总统、未来的总统,以及三十多名国会议员的名字。

整个美国都为之震动。

报纸上充斥着对腐败的口诛笔伐。

我又火了一把,成了报纸上的名人。

还有报纸上说我是预言家,甚至说联合太平洋的丑闻都是南方老兵曝光的。

我看着这些新闻,心中却只有麻木。

早在萨克拉门托,我就领教了斯坦福那四大亨的手段,甚至他们比东部的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手段要高明得多。

不知道手握关键证据的陈九又在做什么?

要是让民众知道,东部和西部这两家铁路公司联手吞掉了他们全部的辛苦钱,他们会不会疯掉?

看到联合太平洋公司这样的下场,斯坦福那“四大亨”恐怕会吓得尿裤子吧。

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所谓的“镀金时代”,不过是一座建立在谎言和掠夺之上的、外表光鲜的空中楼阁。

而我,曾经也是这座楼阁的建造者之一。

但可惜,如此惊天动地的贪腐大案和西部那起古巴走私案的结局一样,被这些肮脏的政客们联手压了下去。

国会进行了调查,但并没有采取严厉的法律行动。许多被卷入的政客虽然声誉受损,但都设法逃脱了惩罚。

公司层面: 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因此丑闻而破产重组。

丑闻严重损害了格兰特总统第二任期的声誉,但真正受到官方惩罚的只有两个人,而且惩罚也仅仅是国会的正式谴责,而非刑事定罪或监禁。

一个是马萨诸塞州的联邦众议员。他是信贷公司的关键人物,负责向国会同事分发股票以换取政治上的便利。他因贿赂国会议员而被国会谴责。

第二个是 纽约州的联邦众议员。他是接受贿赂的议员之一,也遭到了国会的谴责。

其他许多备受瞩目的政治人物,包括副总统斯凯勒·科尔法克斯和总统候选人詹姆斯·加菲尔德,虽然都被牵连其中,但最终并未受到正式处罚。

不过,科尔法克斯因此丑闻而失去了副总统的连任提名。

你看吧,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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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3年,是我人生的分水岭。

在此之前,我是一个被幸运女神眷顾的骗子;在此之后,我成了一个被时代洪流抛弃的穷光蛋。

春天,坏消息从欧洲传来。

5月9日,维也纳股市崩盘,引发了席卷整个欧洲的金融危机 。

我当时并未在意,隔着大西洋,欧洲的哀嚎对我来说,不过是报纸上的一行小字。

我将我所有的积蓄,将近五万美元,都投在了一家看起来最稳固、最值得信赖的银行,杰伊·库克银行。

这家银行是战争英雄,曾帮助联邦政府销售了数亿美元的战争债券,更是北太平洋铁路的主要融资方。

我的理财顾问告诉我,投资铁路,就是投资美国的未来。

然而,我投资的不是未来,是泡沫。

铁路的过度建设,早已远远超出了市场的实际需求。无数条莫名其妙的铁轨建设,耗尽了投资者的热情和耐心。

杰伊·库克银行,这个曾经的金融巨擘,被北太平洋铁路这个无底洞拖得越来越深 。

9月18日,星期四。

这一天,我永生难忘。

我正在一家高档餐厅里,与我的出版商讨论着下一本小说的构想。侍者突然送来一份报纸,上面的标题,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杰伊·库克银行宣布破产!”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失魂落魄地冲出餐厅,街上已经乱成一团。

人们疯狂地涌向银行,华尔街上,平日里衣冠楚楚的绅士们,此刻像疯子一样推搡、叫骂。我挤到杰伊·库克银行门口,那扇厚重的大门紧紧关闭着,门上贴着一张冰冷的告示。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9月20日,纽约证券交易所被迫宣布暂停交易十天,这是史无前例的举动 。

紧接着,全国的银行开始接二连三地倒闭 。

我的钱,我所有的钱,都随着那些冰冷的数字,化为了乌有。

紧接着,有近百家铁路公司破产或债务违约。

股票一文不值,债券变成废纸。

即便是由利兰·斯坦福等“四大巨头”掌控的中央太平洋铁路,这样一条已经投入运营、能够产生稳定收入和利润的交通大动脉都难以幸免。

股价暴跌,整个市场的信心都崩溃了,投资者不分青红皂白地抛售所有铁路股票和债券。

更糟糕的是,政府为了稳定金融,在10月份通过了《硬币法案》,废止银币,全面推行金本位制。

这一举措导致货币急剧紧缩,通货紧缩加剧,对于我们这些一夜之间变成负债者的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因为交不起钱被赶出了住所。

我卖掉了定制的西装,卖掉了金质的怀表,卖掉了所有能证明我曾经阔绰过的东西。

我从云端,重重地摔回了泥里。

我再次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J.J. 威尔逊。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纽约萧条的街头游荡。

我看到工厂倒闭,工人失业,曾经繁华的城市,如今到处都是排队领取救济面包的穷人。

我甚至在街角,看到了几个曾经与我推杯换盏的“朋友”,他们和我一样,眼神空洞,满脸绝望。

这个国家病了。

而我,只是这场巨大灾难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蜷缩在布鲁克林一座桥下,身上只盖着几张发臭的报纸。

报纸上,还印着我曾经风光时的照片。我看着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陈九。

我想起了那个在火车劫案中,冷静地指挥着一切的华人;想起了那个在萨克拉门托,用一个谎言就搅动了整个舆论的男人。

那个火烧铁路园区,给我了新生的男人。

我想起了旧金山那个神秘的、吸引着东部名流的格斗赌博。

在所有人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身不由己的时候,似乎只有他,总能找到逆流而上的方法。

一个微不足道的华人,但我却像情人一样如此的思念他,甚至梦里都是他。

去圣佛朗西斯科。

去找陈九。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

这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是我重新富有的唯一希望。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我用最后剩下的几枚硬币,买了一张最便宜的、通往西部的火车票。

当我再次踏上那熟悉的、充满汗酸味的火车车厢时,我的心情,与三年前截然不同。

上一次,我是被动地被命运推着走;而这一次,我是主动地,去寻找我的命运。

圣佛朗西斯科,我回来了。

陈九,你还在那里吗?

你还会记得我这个,曾经应你的要求编织了第一个伟大谎言的,落魄的记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