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阿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时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它烧掉的,”
“是那些白人老爷们订下的规矩。是他们告诉我们,华人就该待在chatown,爱尔兰人就该去扛货,挖水沟,我们是下等人,只配拿最少的工钱,干最累的活。他们用这规矩,把我们像牲口一样圈养起来,让我们互相撕咬,争夺他们丢下的残羹冷炙。”
“你看那人群,”他的目光转向那些在火光中奔跑的身影,“他们抢的,仅仅是几箱雪茄,几桶朗姆酒吗?”
“他们抢的,是活下去的权力。是他们被剥夺了无数次的、最基本的人的尊严。当一个人的肚子是空的,他的脑子里就不会有法律和道德。当一个人被逼到绝路,他的拳头,就是他唯一的道理。”
风,更大了。吹得两人的衣袖“哗哗”作响。
黄阿贵的心,也随着这风声,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他只觉得,眼前的陈九,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可怕。
当他不再有笑容,当他开始下了某种决心…..
当他真的收拾完华人社区,放开手脚….
“九爷,”
他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为了出一口气?为了抢这点东西?这会死很多人的!等再过一会,那些白人调动更多的武装队,甚至军队来了,我们……”
“军队?”
陈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们不会来的。至少,现在不会。”
他缓缓转过身,终于看向黄阿贵。
“这场暴乱,不是目的,阿贵。它只是一个工具,一把刀。”
“一把用来切开这座城市腐烂肌体的、最锋利的刀。”
“我还要切掉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客们虚伪的面具。布莱恩特议员,阿尔沃德市长……他们把我们当成棋子,在他们的政治棋盘上肆意摆布。今夜,我就要砸烂他们的棋盘,让他们看看,当棋子不再听话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至于那些被卷进来的小人物……”
陈九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冷酷,或许两者都有,
“他们是这场暴乱中,不可避免会流出的血。没有他们的愤怒,没有他们的绝望,这把刀,就不会有足够的锋……”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准确的词。
“……就不会有足够的势。”
“势?”黄阿贵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
“对,势。”
陈九点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象征毁灭与新生的火海,
“书上说,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民意如水,民怨如火。水本柔顺,聚势则能摧城拔寨;火本星星,乘风则能燎原焚天!我要做的,就是在这座看似牢不可破的金山下,找到那最脆弱的裂缝,引这汇聚了无数血泪的怒水去冲击!借这焚尽一切不公的烈火去灼烧!我要让旧金山所有人!”
“山顶豪宅里的老爷,市场街的商人,乃至和我们一样在泥泞里打滚的苦力,都清清楚楚地刻进骨子里一件事:”
“小人物聚成的势,足以改天换地!”
他收回目光,最后一次凝视黄阿贵,
“你问我,布置今日这场杀局,所求为何?”
“说起来,还是那个爱尔兰人麦克教会的我如何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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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贵,我告诉你,不为金银财帛,不为几街几巷的地盘,甚至不全为血债血偿。”
“我为的,是撕开这上层人亲手布置的大幕,让光透进来一点!让那些‘体面人’刻骨铭心地明白,”
“被绳索捆绑的奴隶,即使只能磨利指甲,也足以让主人夜不能寐!他们要么把绳子勒得更紧,直到窒息。但那只会让下一次反抗更致命。”
“要么,解开绳索,递给你刀叉,邀请你上桌。用体面的虚名,换你放下手中的刀。”
“九爷,那您……是想做那体面人?”
黄阿贵的声音带着一丝希冀和更大的困惑。
陈九笑了笑,那是对整个荒谬世界的嘲讽,
“阿贵,睁开眼看看这金山!在这座城里,黄面孔生来就低人一等!《立方法案》连我们喘气的空间都要收税,《辫子税》连留下的头发都成了罪证!市政厅、商会、工会……哪一张桌子允许我们华人坐下?”
“体面人?那是他们给自家狗准备的项圈,我们,连戴项圈的资格都没有!”
“我能做的,只有汇聚更多的人,随后磨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磨!”
“磨到寒光让他们不敢逼视!磨到锋芒让他们寝食难安!让他们敬?不!我要他们畏!”
“畏到骨子里!畏到不得不承认,这金山,有我们一份!畏到要么给我们让出一席之地,要么就把咱们全杀光。等着咱们积蓄力量,终有一天……”
“把桌子彻底掀翻!”
他停顿片刻,
“这还远远不够……阿贵。”
“现在只能挑拨,只能给这些同样愤怒的人制造机会,只能躲藏,只能耍些小聪明….”
“只能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只会让他们疼,却改变不了他们俯视你的眼睛。”
“他们欠下的,太多了。从中央太平洋铁路每一根枕木下的白骨,到唐人街每一次暴行后的血污,从各种法案的驱逐,到每日的辱骂……欠下了无数条人命,欠下了山一样高的尊严!这笔债,天不讨,地不讨,只有我们自己,用血与火,来索要!”
“至于卡尔·阿尔沃德……”
陈九的语气归于一种可怕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
“那不过是开场前,向这座城市的市长,提前收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血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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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市政厅,市长威廉·阿尔沃德那间铺着厚实地毯、摆着精美家具的办公室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刺目的阳光,却挡不住那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和恐慌。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
阿尔沃德市长的手狠狠拍在桌面上。
他那张保养得宜、惯常挂着政客式微笑的脸,此刻因暴怒而扭曲变形,涨成了猪肝色。
“三千暴民?还在增加?警察局养的都是饭桶吗?让他们开枪!把那些暴民的头给我挂在市场街的电线杆上示众!”
警察局长汗如雨下,脸色比窗外的雾霾还要灰败。
“市长先生,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够!”
“我已经派人去喊了最近的海军警卫队去帮忙....”
“码头已经完全失控了!我们的人一靠近,就被几百人用棍棒围攻!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市长咆哮道,唾沫星子喷到了局长脸上。
一个市议员颤抖着声音接话:“而且被抢的仓库…它们的货主,都是…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如果我们公开动用武力去保护这些私货,明天的《纪事报》和《呼声报》会怎么写?我们的政敌……他们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
阿尔沃德市长当然心知肚明。
那些仓库里的“货”,同样也是他权力网络和财富链条上重要的一环。
他的暴怒,不仅源于秩序被践踏的权威扫地,更源于自己背后的利益联盟,那隐秘的“金库”正被一群他视为蝼蚁的贱民疯狂洗劫!
“要不要通知军队?”
“谢尔曼那个婊子养的吗?不行!我已经受够了,还想让他在我的地盘里再践踏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