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她又松弛下来,甚至顺从地将头微微倾向卡尔,脸上依旧是那副微笑。
陈九的目光,盯在卡尔放在艾琳腰间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悬挂着他的砍刀和左轮手枪,但现在,只有光滑的西装布料。
他是一个被自己缴了械的战士。
在这里,暴力毫无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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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似乎对艾琳的驯顺极为满意。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引得周围宾客爆发出心领神会的、谄媚的哄笑。
艾琳的脸颊飞起一丝红晕,
随即,卡尔高擎起酒杯,声音洪亮地向全场致意,享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艳羡与虚情假意的祝福。
陈九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艾琳。
他几次试图扭头,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她,最后索性苦笑着宽慰自己,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不是吗?
他看到她垂下眼帘时,那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
他看到她端着酒杯的手指,纤细而苍白。
他看到她在转身时,裙摆划过地面,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试图在她身上寻找过去的痕迹。
那个会因为一个粗鄙的词汇而蹙眉的艾琳,那个会因为他讲述的渔民经历而眼中流露出别样神色的艾琳,那个会在笔记本上用拙劣的字迹写下渔民船歌的艾琳。
但什么都没有。
她被那件白色的长裙、那串璀璨的项链、那个完美的微笑包裹着,找不到一点曾经熟悉的痕迹。
时间,在觥筹交错间缓慢流逝。
每一分,每一秒,对站在阴影中的陈九而言,都是一种凌迟。
他像一个灵魂出窍的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记忆被一点一点地肢解、碾碎。
终于,市长威廉·阿尔沃德踏上大厅中央的台阶,举手示意。
乐队偃旗息鼓,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所有的目光汇聚于他,
“尊贵的女士们,先生们,”
“感谢诸位今夜莅临寒舍,与我们共同见证这充满希望与荣光的时刻!今晚,我们不仅是为卡尔与美丽的艾琳·科尔曼小姐的订婚举杯,更是为我们这座伟大城市光辉灿烂的未来,一个更加秩序井然、文明开化的未来而欢庆!”
掌声如雷,震耳欲聋。
“现在,”市长脸上堆满笑容,目光投向如同展品般站立的卡尔和艾琳,
“让我们将最热烈的掌声与祝福,献给这对即将踏入婚姻殿堂的情侣!”
掌声更加狂热。
在万众瞩目下,卡尔转过身,面对艾琳。
他微笑了一下,近乎粗暴地再次将她揽入怀中,一手紧扣她的后脑,另一只手箍着她的腰肢。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慢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吻了下去。
卡洛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站起身为陈九挡住这一幕。
他被一只手轻轻按了下去。
卡洛转头看了陈九一眼,那个男人的眼里却只有平静。
因为他此刻眼里的世界很慢,很慢。
他看见艾琳闭上双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看见卡尔的嘴唇,带着侵略者的烙印,重重覆盖上她的唇,那不是吻,是宣示。
他看见满堂宾客高高举起的酒杯,脸上洋溢的祝福笑容,
他看见那巨大的水晶吊灯,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将一切虚伪照得无所遁形。
整个大厅的声响,掌声、欢呼声、碰杯声,都潮水般退去,
他曾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早已心如铁石。
在古巴的甘蔗园,监工的鞭子没能让他屈服,
在旧金山,爱尔兰人的砍刀没能让他畏惧,
在唐人街,六大会馆的阴谋没能让他动摇。
心碎是什么感觉?
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瞬间的真空。
仿佛整个胸膛都被掏空了,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冰冷的风。
明明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漫长的、象征性的吻结束。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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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
他低唤,声音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听不出一丝波澜。
“我累了,咱们走吧。”
他们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穿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人群,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了人群的嘈杂,准确无误地响起:
“!”
这声音充满了惊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大厅里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许多人循声望去。
那个方向,正是今晚最尊贵的客人,
铁路大亨,前加州州长,利兰·斯坦福先生所在的位置。
艾琳也下意识地望了过来。
她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背影,不知为何,那个背影让她心头猛地一跳,感觉无比熟悉,却又不敢置信。
陈九的脚步顿住了,但他没有转身。
斯坦福端着酒杯,笑容满面地穿过人群,径直向他走来,周围的宾客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走到陈九身前,
“好久不见,我的..朋友?…….有没有兴趣和我聊一下?”
陈九依旧没有转身。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身后这位权势滔天的男人。
然后,他用一种同样流利、却冰冷平滑的英语回答,
“暂时不方便,斯坦福先生。下次约个时间吧,我会准时会面。”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停留,径直穿过人群,向大门走去。
卡洛快走两步,越过他,为他开路。
整个大厅顿时议论纷纷。
“那是谁?他竟敢这样对斯坦福先生说话?”
“看他的样子……你们有谁认识他?怎么敢……”
“但斯坦福先生一点都没有生气,还称他为朋友?”
市长阿尔沃德也走到了斯坦福身边,看着陈九离去的背影,皱起了眉头,问:“利兰,那是谁?”
斯坦福晃了晃杯中的香槟,
轻声道:“一个曾经的对手,现在嘛……或许算是一个潜在的朋友。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年轻人。”
“哦?”市长来了兴趣,“是谁家的?这么不给你面子。要不,介绍给大家认识一下?”
斯坦福哈哈一笑,转过头看着市长,眼神锐利:“威廉,相信我,你不会喜欢那个年轻人的。我们是商人,讲的是利益。而他……”
斯坦福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词,“他,是真正的野草。从最荒蛮的土地里,长出来的。”
“稍有不慎,就会在他这里吃亏….”
……
重新坐回马车里,陈九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那不是一个吻。
那是一场葬礼。
埋葬的,是那个在油灯下,因为一个陌生的英文单词而笨拙地咧嘴微笑的少年。
埋葬的,是那份妄图跨越种族鸿沟、阶级壁垒,却依旧在贫瘠土壤里挣扎萌发的、不合时宜的情愫。
埋葬的,是他对自己要面对的世界,最后的一丝温情的幻想。
从今往后,烟消云散。
不会再有艾琳·科尔曼了。
只有兄弟们沉重的呼吸。
只有手中刀枪那熟悉的、冰冷的、令人心安的重量。
只有眼前那条注定由血与火铺就的、通往深渊或未知的荆棘之路。
马车驶离了诺布山,向着那片属于黑暗与挣扎的海岸驶去。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向后倒退,最终,连同那座白色宅邸的光芒一起,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彻底吞没。
陈九也随之沉入了黑暗。
天,总会亮的。
而亮天之后,他将不再是今晚这个穿着西式“衣冠”踏入别人的世界的人,不再是那个还渴望柔软的二十多岁后生仔。
他将继续熔铸成一件,更加锋利,更加沉重,只为尊严和自由而生的武器。
他将回到自己的命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