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张瑞南心中那点残存的、早已不合时宜的“大局”与“旧情”。
他也知乔三爷所言,有几分是真。他确在替陈九做事,亦深感那泰山压顶般的威势。
然,乔三爷算错一事。
他算错了这世道的酷烈,更看错了如今陈九的威势。
那个二十多岁的后生仔,如今是真的压在唐人街所有头上,逾矩一步,转瞬就是个死字。
最终打破死寂的,是张瑞南。
老叟一声长叹,悠远、枯涩,似抽尽了躯壳里最后一口生气。
他未看于新,亦未理会乔三爷那灼灼期盼的目光,只自顾低语,
“阿三,”
他唤着乔三爷乳名,声调古井无波,“可还记得,初抵金山时,是何等模样?”
乔三爷一怔。
“那年你二十多岁,在码头与人争食,被打肿了一条腿,是老夫将你拾回会馆。念你机敏肯干,一步步提携,管事、坐堂……直至这第二把交椅。”
张瑞南语速缓滞,似在回溯烟云旧事。
“老夫曾言,宁阳会馆,乃我新宁同乡于异域之家。在此地,唯抱团,方不为洋夷所欺。有饭同食,有难同当。规矩,是撑起这家的脊梁。脊梁断了,家,便塌了。”
他微顿,浑浊目光终落在乔三爷脸上。
“你呢?所作所为,又是如何?”
“为几两黄白物,与手足反目成仇。为一时意气,绑人妻女,行禽兽之举。为苟活性命,勾连外鬼,枪口对准自家兄弟。”
“末了,窃尽家中资财,亡命天涯。”
张瑞南声调依旧平淡,乔三爷却觉一股砭骨寒意自尾椎窜起,瞬间冻透四肢百骸。
“你言陈九,道外敌。呵……”
老叟一声干笑,比哭更涩
“家宅不宁,自己都冇啖好气,仲敢同猛龙争食?”
“更何况,你小看了陈九啊。那人,现在把整个唐人街都绑在他条裤头带,一荣俱荣,如今,拿什么与人争?我啊,现在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起了。”
“还有,阿三,你错了。毁我家者,非外人。是吾辈自身,一点一滴,自内里,蛀空了根基。”
“是你,是老夫,亦是他。”
张瑞南目光缓缓扫过于新,复归乔三爷。
“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早忘了立此会馆的初心。是吾等自拆门户,自毁藩篱,才叫外头的豺狼,如此轻易,登堂入室。”
“陈九……陈九不过是一果,而非其因。”
语中,是无尽悲凉,万念俱灰。
“至于你所言,戴罪立功,共御陈九……”
张瑞南摇头,面上竟浮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嘲弄,
“阿三,时至今日,犹未悟耶?天变了。这金山埠,已非吾辈之金山。”
“老朽们的把戏,过时了。你那些鬼蜮伎俩,在他那等合纵连横之力前,不过稚童耍戏。纵老夫今日放你,尽予金银,你斗得过他?你连于新都斗不过,尚敢觊觎陈九项上头乎?”
此言,如最后一根稻草,碾碎了乔三爷所有心防。
他烂泥般瘫软于地,面如金纸,口中只喃喃:“天变了……过时了……”
张瑞南不再看他。
他颤巍巍自太师椅中挣起。此一动作,似耗尽了残存气力。
于新下意识欲上前搀扶。
“滚,莫碰老夫。”
张瑞南低叱。
于新静立,退后一步。
张瑞南一步一顿,走下石阶,至乔三爷身前。
枯瘦身影,将匍匐的乔三爷完全笼罩。
“我从陈九身上学会了几样东西,”
“做人要狠,对自己人要狠,对外人要狠上加狠,嗰个人,杀起人来似宰鸡。其二就系,要有规矩,呢啲规矩,唔净止管人,亦要管自己。”
“他不贪财不好色,不赌不食鸦片烟,我实在揾不到他有什么弱点。”
“今日我学洪门家法,”
“欺师灭祖,戕害手足,盗取公帑者,三刀六洞,沉海。”
“今日,海不纳尔这等污秽之物。”
他缓缓自宽大马褂袖中,抽出一物。
一柄短匕。
形制古拙,黄铜吞口。
非杀戮之器,更像是祭祀礼器。
张瑞南俯身,枯爪如铁钳,揪住乔三爷发髻,将其头颅硬生生提起。
“阿三,”老叟之面,距他咫尺。
那双枯井般的眼中,无怒无恨,唯余一片死寂的灰烬。
“下去后……好生向列祖列宗……磕头认罪罢。”
言毕,他集残躯最后之力,将那柄匕首,决绝地、笨拙地,攮入了乔三爷心窝!
“噗——”
刃锋破肉之声,于死寂厅堂,清晰得惊心动魄。
乔三一直没有说话,眼泪却不知道何时涌出,他怔怔盯着张瑞南,随即低头难以置信地盯着胸前那只枯瘦的手。
剧痛与刺骨寒意瞬间攫住全身。
他张口,欲言,喉头涌上的,唯有大股腥甜热血。
气力,随生机,急速流逝。
他望着眼前张瑞南那张枯槁、漠然的脸。
复又艰难侧首,望向不远处的于新。
于新依旧静立,眼神多了几分悲哀。
何其讽也!
他瞪大了眼睛,强行有最后一点气力,扶着地面站了起来,随后,踉跄两步绕过张瑞南,又仰面躺在地上。
头颅一歪,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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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死寂如墓。
乔三爷尸身委顿于地,暗红血浆自其身下汩汩渗出,污了地砖,如泼墨牡丹,妖异凄艳。
张瑞南半跪在地上,形同木雕泥塑。
良久,方松手。
他颤抖着直起身,沾满温热腥血的匕首自指间滑脱,“当啷”坠地。
他望地上尸首,又看自己染血枯手,呵呵笑了几声。
于新缓步上前。
“馆长,”他微一躬身。
此礼,不卑不亢,似敬长者,亦似诀别,
“他日再见吧,保重身体。”
张瑞南无应。只摇摇欲坠,一步一挪,坐回那属于他的太师椅中。
闭目,整个人,似与身后黑暗,融为一体。
于新不再看他。
转身,对身后的汉子,“执咗佢。”
“是,于爷。”
两条大汉上前,麻利地将尸首塞回麻袋,拖曳而出。
另一人提桶执布,迅速擦拭地上血污。
须臾,正堂复旧。
于新最后望了一眼椅上枯坐、形同槁木的张瑞南,无言。
他正了正西装领口,转身踏出宁阳会馆那扇沉重的大门。
门外,是金山大埠的喧嚣,是喷薄而出的骄阳。
而门内,唯余一具衰朽的躯壳,与满堂游荡不去的、旧日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