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可能死?!”
他猛地弹起身,如疯虎般冲到老拳师面前,目眦欲裂,
“此话当真?!他…他如何折的?!你讲清楚!!”
老拳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起惊得一怔,待看清小文眼中那几乎凝成实质、汹涌欲出的悲恸,心下顿时多了几分猜测。
这平日冷硬如石的“影子”,恐怕和这金山快刀真有几分师门渊源。
他沉重地点点头,声音喑哑:
“千真万确…秉公堂的打仔亲口所言,断无虚言!”
小文的脚步晃了两下, 险些跌倒。
脑中“嗡”地一声,霎时一片空白,
仿佛有甚么极紧要的东西,在他胸腔里被活生生扯裂开来,痛得他喘不过气。
他无法置信,那如山岳般巍峨、如磐石般坚韧的师兄,竟会如此轻易地…倒了?
他曾无数次在心底描摹,终有一日,自己报仇雪恨,赚到了钱,在于新手下也更有权势,他与大师兄之间,开开心心地坐下吃酒,
师兄,自己也是有出息的,自己也是能做事的….
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成了抓不住的烟尘!
他猛地扭转身,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向外狂奔而去,全然不顾身后老拳师急切的呼唤。
________
日头西沉,将金山湾染成一片血色。
捕鲸厂大门外,一匹快马卷着烟尘急停。
马上男子,一身粗麻重孝,白衣似雪。
满面风尘仆仆,泪痕与污垢纵横交错,唯有一双眸子,赤红如血,盛满了焚心蚀骨的悲痛与焦灼。
正是小文。
他翻身下马,便要往里冲。
门口几名持枪汉子如临大敌,“哗啦”数声,几管冰冷枪口瞬间将他死死指住,杀气凛冽!
“站定!乜水?!”
为首汉子厉声断喝,声震耳膜。
小文对那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他“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地面上!
抬起头,嘶声力竭,那声音此刻凄厉悲怆,直冲云霄:
“莫家拳门下!王崇和师弟小文!前来奔丧!吊唁师兄!!!”
“崇和大哥的师弟?!”
汉子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快去!喊阿越过来辨认!”有人疾呼。
阿越如今在捕鲸厂里也管着些杂务,算个小头目,此人号称是崇和大哥的师弟,或能识得。
不多时,阿越脚步匆匆奔来。
他也是面容枯槁,眼窝深陷,整个人看上去都很疲惫。
待他目光触及跪在尘埃中的小文时,浑身剧震!
“小…小文?!”阿越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一丝劫后重逢的微弱喜悦,更多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悲伤与世事弄人的苍凉。
“这么久,你去了哪里啊…..”
“小文!”
阿越望着眼前的小文。
眼前这曾经怯懦天真的最小的师弟,如今眉宇间也刻上了风霜的印记。
两人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言说的过往,太多无形的壁障。
然而此刻,这共同的、锥心刺骨的丧亲之痛,竟如滚烫的烙铁,短暂地熔穿了那层坚冰。
“阿越师兄…”小文喉头哽咽,似有千钧重物堵着。
阿越拱了拱手,示意持枪汉子们退下。
他几步抢上前,一把扶住小文臂膀,触手只觉那臂膀肌肉紧绷如铁,微微颤抖。
他用力捏了捏,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起来,随我…进去罢。”
两人相携,步履沉重地踏入捕鲸厂。
王崇和的灵堂设于厂区一隅,在木板房街道里其中一间,还给他保留着。
里面陈设简朴,却自有一股肃杀悲凉之气弥漫。
白烛仍在烧,青烟缭绕,正中灵牌上,“王崇和之灵位”几个墨字,刺得小文双目生疼!
那座曾为他遮风挡雨、指引前路的山岳,那柄曾令金山江湖为之侧目的快刀,如今…只剩下这冰冷牌位!
“大师兄…….”
小文发出一声悲嚎,挣脱阿越搀扶,猛地扑跪在灵前!
呆愣愣地看了半晌,
额头叩下,
“咚!咚!咚!”
三记响头。
额角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泪水,蜿蜒而下。
那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悔恨、自责、无边的痛楚,此刻如决堤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冷硬的外壳,化作滚烫的血泪奔涌而出!
同门手足,却背道而驰,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一口气,为了不面对大师兄的责问,面对死去师兄的魂灵,他固执地不肯返归。
这迟来的跪拜,这淋漓的血泪,能洗刷万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哀嚎才渐渐化作压抑不住的抽泣。
小文强撑着直起身,抹去糊住视线的血泪,转头望向身旁同样泪流满面的阿越。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丝最后的、卑微的希冀:
“师兄…临去…可曾…留下话?”
阿越眼神迷离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惨烈的最后一刻。
王崇和右臂断了半截,左手手中那柄单刀舞得极美,海天一色,金鳞如许。
“师兄他…”
阿越喉头滚动,声音抖得不成句,
“…最后…打了一套刀…”
小文眼中陡然爆出精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猛地抓住阿越双臂,五指深陷其肉中,急声道:“你…你记下了?!”
阿越痛苦地闭上眼,缓缓摇头,剩下深不见底的迷茫与无力,
“…不曾…我最多只记得三成…师兄他…气息将尽时…断断续续…说了句…他摸到了门槛…”
“到了门槛?”
小文愣在当场!这是何意?
以师兄的武艺何谈摸到门槛?什么门槛?
阿越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已随师兄而去,声音飘忽:“…他还…叫我…莫再练了,我如今在学认字…习洋文…”
“痴线!!!”
小文如火山爆发般猛地弹起,方才那点卑微的希冀瞬间被滔天的怒火焚成灰烬。
他指着阿越的鼻子,目眦尽裂,形如厉鬼:“点解唔想住报仇?!师兄血仇未雪!尸骨未寒!!你倒去学那些酸文人和洋鬼子的勾当?!有乜用?!!”
阿越被小文的吼声震得浑身一颤。
他懂小文的痛,亦明他的怒。可他自己脚下的路,早已被金山的血污和师兄的嘱咐彻底改换了方向。
“报仇…?”
阿越喃喃自语,眼神茫然地望着灵堂外沉沉的暮色,
“报了仇…又如何?师兄他…他临去,是不想…不想我们再走他的旧路啊…”
小文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曾经熟悉、如今却陌生得令他心寒的师兄。
他无法理解这近乎懦弱的“放下”,更无法忍受王崇和这惊天动地的死,竟被一句轻飘飘的“莫再练武”就此掩埋!
他忍不住又喃喃,盯着师兄的牌位。
“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