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胜堂剩下零星的人马撤去,于新也消失在黑暗里,走廊里跪着遭反剪双臂押着的小文。
押解小文的汉子,是个膀大腰圆的粤东佬,粗粝绳索深勒进小文臂肉里,声气里透着十二分警惕与不耐:
“九爷!这人点处置?”
汉子朝小文努努嘴,复又添道,“练过几手,凶得很!方才还伤了咱们一个兄弟!”
陈九走近前,手掰过小文的下巴,看着他沉郁却掩盖不住年纪的脸,微微叹了一口气。
“拎去致公堂武馆吧,验验成色。”
小文闻言,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颤。
致公堂武馆?
如今这里早成了唐人街各方势力暗角里较劲的场子!
街面上没人敢斗,各家练武的子弟便在武馆里明争暗斗,连他一个外人都知道。
他深知这“验成色”绝非寻常切磋,分明是要将他一身筋骨、满腹心思,乃至骨子里那点未冷的热血,都放在砧板上细细剁碎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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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文第二次来唐人街。
尽管他极力避免跟这里扯上关系,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又被推到了这里。
距离第一次下船,懵懵懂懂地跟着师兄来宁阳会馆讨饭吃,时隔这么久。
这次被押着来,心境却陡然不同。
致公堂武馆那两扇大门在昏暗中洞开,小文被推搡了进去。
甫一入门,一股混杂着陈年药酒、男子汗腥与木头霉烂的气味直冲脑门,更有木桩遭重击的“嘭嘭”闷响,擂鼓般敲在人心上。
人数不少,将偌大的练武场挤得人影幢幢。
绳索解开,腕上勒痕深紫刺目。
小文略活动僵硬的筋骨,目光扫过周遭。
几位身着短褂、面色沉凝的坐馆老师傅正冷眼将他上下打量。
那眼神,审慎似秤,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从魂到魄,都剜出来称量一番。
押送他的人上前小声说了几句。
“这便是于新身边那柄快刀?”
一位颔下蓄着山羊须的老师傅,压着嗓子对旁人道,字字清晰钻进小文耳中,
“听闻有几下散手,九爷吩咐,验他一验。”
另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微微颔首,随即扬声唤道:“阿耀!你来,同他搭搭手!”
应声站出一名壮汉,唤作阿耀。
此人身量魁梧,肤色黝黑如铁,筋肉虬结贲张,似是练硬功的角色。
他行至小文面前,抱拳一拱,瓮声瓮气道:“请了!”
眼神里却藏着三分好奇。
小文纹丝不动,亦不回礼,只如木头般伫立。
他自知内伤未愈,气血不畅。
更要命的是,自遭于新嘱咐了几句就毫不犹豫地离去那刻起,一股巨大的虚空与迷惘便缠住了他心窍。
他像一头被拔了牙、卸了爪的困兽,纵有凶性,却失了撕咬的方向!
“看招!”
阿耀性子急,一声断喝,拳头裹着风声,直捣小文面门!拳风凛冽。
小文强提一口浊气,拧身侧让。
那拳擦着他耳际掠过,刮得面皮生疼!
他反手一掌,疾劈阿耀软肋!
两人对了几个回合,他的招式间依稀可见莫家拳的凌厉路数,然力道虚浮,后劲全无!
阿耀硬生生受了几下,却只闷哼一声,脚下生根般未退半步,猱身再上,拳脚如疾风骤雨,专取小文中路。
小文脚下步法迟滞,招式衔接更是涩滞不堪,分明是被伤牵制。
他只守不攻,每每出手皆似敷衍,心不在焉,仿佛眼前并非生死相搏,倒像在应付一件不得不做的苦差!
几位老师傅冷眼旁观,皆是浸淫武学数十载的老江湖,眼力何等毒辣?
早已瞧出端倪:此子基础扎实,招式应对仍有余了,显是得过真传,也真面临过生死之关,心性也不错。
奈何眼下气虚神散,心绪如乱麻,十成本事能使出三四成已是勉强!
“停手吧!”
那位眉发皆白的老拳师蓦然开声,阿耀闻声即退,垂手侍立一旁。
小文依旧垂首默立。
白眉老拳师缓步踱至小文面前,将他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忽地沉声问道:“你这身法路数…是莫家拳的根底?”
小文身躯陡然一僵!
莫家拳!这三个字于他,是刻骨的荣光,更是沉甸甸的枷锁。
它承载着往昔的赤诚、兄弟的肝胆,亦是他今日所背弃的一切!
老拳师见他紧抿双唇,沉默不语,倒也不追问。
来金山的武人有几个没有故事?
那凶得一塌糊涂的戳脚门孙胜如今还不是灰溜溜返乡?
只轻轻一叹,那叹息声里揉杂着深深的惋惜,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可惜了…金山第一的莫家拳,你估计是无缘过手了。唐人街多少人想求他的指点…..你与他,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金山第一莫家拳…”
小文心头颤动,他岂能不知老拳师所指何人?
正是他那师兄,那座曾如高山般供他倚靠,如今却分处河岸两边的男人。
老拳师的话,在他那早已麻木的心坎上狠狠划过,给他留下更深的沉默。
此后几天,小文便在致公堂武馆暂栖下来。
他终日沉默,只一味埋首练功,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同人过手也毫不留情。
十几天过去,
身上伤势渐愈,筋骨复壮,可心底那个窟窿,却似被金山湾的海风越吹越大,空落落地透着寒气。
他寡言少语,形同鬼魅,游荡于武馆角落。那份拒人千里的冷硬与疏离,令周遭人等也渐渐习以为常,无人再敢轻易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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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晌午,那白眉老拳师自外间回转,面色阴郁如铅云压顶,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悲恸。
他踏入武馆门槛,便朝身旁弟子挥了挥手,嗓音沙哑干涩:
“去!沽几斤烧刀子来!要最烈的!”
这在武馆实属罕见。
老拳师平日滴酒不沾,更遑论这还是大白天。
弟子们面面相觑,却不敢怠慢,忙不迭应声去了。
老拳师颓然跌坐一张榆木凳上,目光茫然扫过空旷的练武场,最终落在角落里。
小文正独自坐着,用一块抹布,细细擦拭着自己身前的木桩子。
侧面是他毫无表情的脸。
老拳师盯着小文看了几息,眼神复杂难明,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欲吐还休。
最终,那烈酒下肚,烧得他喉管火烫,悲愤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大腿,声带哽咽地嘶吼出来:
“天杀的!今日听秉公堂的弟兄讲…金山第一刀…折了!”
旁边的弟子瞬间炸开了锅。
小文拿着筷子的手,也骤然僵在半空。
那消息险些令他眼前一黑,他疑是自己听岔了,或是老拳师吃醉了酒说胡话。
金山第一刀?那柄刀法狠绝、认路比洋枪子还准,被陈九爷倚为“陀枪队话事人”的大师兄?!
折了?!
老拳师未察他异样,兀自絮叨,声音里浸满了痛惜与愤懑:“九爷身边那条如狼似虎的莫家拳汉子…死了!死在洋枪子之下…唉!好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就这么…折了!”
“他…他如何会死?!”
小文的声音自喉管深处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