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和的视线又缓缓落回陈九脸上,声音更轻,
“武人的命数….咳…咳….”
“练武咁多年,总算冇丢架呢身功夫。”
他微微摇头,眼神有些飘忽,像在回忆,又像在质问这无常的命运。
“梁伯说得对……”
“江湖……已经落幕了。现在是枪炮说话的时代了。”
“不是死在刀下……是死在……这些铁蛇嘴里。”
“以前…刀系道理,义气就系规矩……而家…规矩系枪,道理都系枪。”
他长长地、悠缓地吐出一口气,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了悟,
“唔可以……再陪九爷行落去了……”
王崇和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渺,那清澈的眼神也开始迅速黯淡,
被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解脱般的松弛覆盖,“九爷…保重……跟住落来条路…难行……要……小心……”
“.....对唔住...”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仿佛耗尽了残躯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
他平静地阖上了双眼,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悠长,仿佛随时会融入那潮湿的空气中。
陈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那在眼底盘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他低头看着那张平静得如同沉睡的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片沉重的死寂。
那“保重”二字,如同最沉重的告别,也如同最无力的嘱托。
这间陋室里,一个属于旧时代的武魂,正带着对未竟事业的遗憾和对新世界的冰冷认知,悄然走向寂灭。
江湖路远,兄弟情长,终究敌不过一颗冰冷的铅弹和一个正在轰鸣中碾碎一切的新时代。
“梁伯,”陈九的声音异常平静,“我要亲自带崇和返去。维多利亚港个摊子,仲有巴克维尔嗰边……就要全权拜托你老人家。”
梁伯的手,重重地拍在陈九的肩膀上。
“放心去吧,阿九。行伍征伐,收拾残军败将,这些动刀动枪的事,交给我这把老骨头。巴克维尔不过是一群武装矿工,我去做就是了。你务必……”
梁伯的声音也带上了沙哑,
“务必俾他……安安稳稳行完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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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空气涌入肺腑。
海风混杂着浓烈的咸鱼气味。
王崇和蜡黄的脸上竟奇迹般透出一丝极淡的血色。
阿越,脸上犹带稚气的青年,在门口看见他被陈九搀扶下来,尤其看见那条空荡的右袖时,瞬间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爆发出来,撕裂了黄昏的沉寂。
王崇和抬起仅剩的左手,习惯性地想揉揉师弟的头。
手臂抬到一半,空荡的右袖垂落,带来一阵迟滞的陌生感。
动作在半空微顿。
最终,那只宽厚却冰冷的手掌,还是轻轻落在师弟因痛哭而颤抖的头顶。
“别哭,”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责备,“不像样子……男儿汉。”
他侧过脸,看向沉默的陈九。“九爷,给我们……一点时间?带他……去海边走走。”
陈九无言,默默点头,退入阴影里,悄悄拦住了面色各异的巡逻队的汉子。
师弟强忍泪水,小心搀扶着王崇和。
两人脚步缓慢而沉重,走向那座伸向大海深处的木栈桥。
落日的熔金慷慨泼洒,将海面染成一片无边无际、辉煌壮烈的金红。
海鸥舒展翅膀,在晚霞中盘旋鸣叫。王崇和望着阔别的海,半生戎马,刀光剑影,无数欲对师弟倾诉的言语,此刻全都沉甸甸堵在喉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化作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来自灵魂尽头的叹息,散入海风。
他看着阿越泪痕狼藉、写满哀伤的脸,忽然,一个平静如深潭的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漾开。
“师兄嘴笨,”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会的不多……平生最熟稔的,也就剩下这口刀了。”
他顿了顿,浑浊多日的眼底,骤然爆射出刀锋般的清明锐光,
“取刀来。再为你……打一遍莫家刀法。”
师弟含泪奔回,却只取来一把长柄砍刀。
王崇和伸出左手,稳稳接住。
那些把缴获的骑兵马刀,砍废的砍废,遗失的遗失,如今也只剩下这些砍刀了,和他一样。
刀柄入手,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仿佛瞬间贯通残躯。
他推开师弟的手,脊背奇迹般挺直几分,一步一步,稳稳走向栈桥尽头。
凛冽海风撕扯着他单薄的衣衫,更猛烈地鼓荡着那截空荡的右袖,猎猎作响。
夕阳将他孤独的身影在木板上拖得极长、极细,刻下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无言悲怆。
他站定,面朝大海。
左手握刀,起势。起初,一招一式,依旧是刻入骨髓的莫家刀路,刚猛、凌厉、大开大阖,带着喋血的悍勇。
刀锋破风,呜咽短促。
然而,刀行至中途,一个凌厉斜劈之后,王崇和动作猛地僵住!
整个人凝固成一尊面朝大海的石雕。
目光穿透翻涌的金色波涛,投向海天相接的无垠之处,深邃的瞳孔映着落日熔金,又似空无一物,仿佛窥见了尘世之外、常人难及的终极。
师弟心头一紧,欲冲上前。“师兄!”
王崇和没回头,只极其轻微地摇头,带着威严与平静,阻住了师弟。
然后,他笑了。
那笑并非欢愉,而是风暴止息后的澄澈,勘破生死、放下执念的通透。
他重新握紧刀柄。再挥刀时,刀法已脱胎换骨!
再无半分纯粹刚猛。
刀势时而如浪涛连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暗合大海呼吸。
时而如岸礁沉稳,任惊涛拍岸,岿然不动。
时而又如穿行礁石的海风,飘忽无迹。
师弟看得痴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刀法。
师兄的每一刀,每一次翻腕,每一次吐纳,仿佛不再为杀戮,而是在与浩瀚天地对话,与脚下深沉大海共鸣,与头顶亘古苍穹低语。
这不再是杀人的技,而是一个燃尽的灵魂,向世界发出的最后、最深、最平静的叩问。
刀法打完,行云流水。
王崇和收刀而立。被铅毒伤痛压弯的脊梁,此刻挺得笔直,如悬崖迎击风暴的青松。
他深深吸气,再悠长吐出。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白气,喷薄而出,在漫天熔金霞光中,久久不散,宛如最后一个不甘沉寂的武魂。
“师兄……”师弟哽咽茫然,“我……睇唔明。”
“师兄!”
“大哥!”
“哥…..”
王崇和缓缓摇头,脸上是满足的微笑,如同夕阳最后的温柔。
“临尾……摸到这门槛,”
声音越来越轻,却带着斩断过往的决绝,
“不枉了……这套刀,你不必学。旧江湖的杀人技……”
他艰难地转头,目光最后一次深深烙印在师弟年轻悲伤的脸上,
“不学……也罢。”
“师兄去也!”
话音落,他平静阖眼。
紧握的左手中,长刀发出一声沉重清越的哀鸣,
“哐当”坠地。他挺直的身体,像被抽去最后一丝维系的力量,缓缓地、从容地向后仰倒,落入师弟撕心裂肺、响彻海天的哭喊与颤抖的臂弯。
远方,陈九依旧沉默地立在边缘。
金色的夕照涂抹在他的脸上,映亮两行无声滑落的泪痕。
他望着栈桥尽头消逝的身影,望着那柄遗落在地、不再饮血的孤刀,望着吞噬了最后一缕魂魄的浩瀚。
泪滚烫,为陨落的兄弟,为被铅弹洞穿的时代,更为所有注定在枪炮轰鸣中随风而逝的、刀锋与武魂的挽歌。
海风呜咽卷过空旷码头,将那悲怆的哭喊与沉重的泪意,吹散在海边永不回头的波涛里,只留下空寂的回响。
男儿泪尽非因死,潮声日夜问归路。
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