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你信我!我真系知错了!我唔想一世都做个食人血的账房先生!我……我都想企直条腰骨做人啊!”
“求你……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以后,我周正呢条命,就系九爷你的!你叫我做乜,我就做乜!上刀山,落油锅,我若然皱一下眉头,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周正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那不知疲倦的浪潮声。
陈九低着头,看着脚下这个痛哭流涕、卑微如尘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最后的、冰冷的决断。
“周正,我给你一个机会。”
周正猛地抬起头,那双哭肿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我唔杀你。”
“我要你……擘大你对眼,睇清楚。”
“睇清楚我陈九,究竟想做乜嘢事。睇清楚我点样……将呢个食人的铁笼,一寸一寸咁,砸个稀巴烂!”
“我要用公义,取代你们那套食人血的规矩!我要用实业,取代你们那套吸骨髓的剥削!我更要用斗争,取代你们那套跪低乞食的忍让!”
“我要杀出一个朗朗乾坤!我要让所有华人,都可以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地食饭,挺直腰骨做人!”
“你睇住。”陈九的目光,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若然我败了,死无葬身之地。你大可以继续去做你的账房先生,继续去敛你的不义之财,到嗰阵时,再冇人可以约束你。”
“但…”
陈九的眼睛,返起一抹近乎残忍的杀气。
“在我失败之前……”
“你此生此世,都唔准再掂一文脏钱!否则……”
“我就将你剁成肉臊,一忽一忽,拎去喂金山湾的野狗!”
“让你……永世都返唔到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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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外围,一条与白人街区交界的、不起眼的巷子里。
阿忠的身影,无声地贴着墙壁的阴影滑行。他身后,跟着四个同样精悍的捕鲸厂汉子。
他们的目标,是巷子尽头那栋毫不起眼的西式木板房。
这是梁储交代的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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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一片漆黑,
阿忠没有点灯,带人迅速做事。
卧室的床底下,一块松动的地板被撬开。
没有想象中的金条,只有一个半旧的、用上等牛皮制作的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墨西哥鹰洋,还有一叠叠用麻绳捆扎的纸钞。
阿忠随后又翻出几封梁储与几个情妇之间来往的、写满了露骨情话的信件,随手扔在地上,最后他将莎莉的内衣故意扔在了被翻得凌乱的床铺上,一个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们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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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张!听讲未啊?”
一个在码头扛活的苦力,神秘兮兮地凑到同伴耳边,压低了声音,“致公堂出大事啦!那个管数的梁储,卷住堂口的钱,同个白人舞女私奔咗啊!”
“唔系啩?!”
老张瞪大了眼睛,“居然够胆做这样的事?”
“边个知啊!听讲罗香主火到拆天,已经派人四围追杀!话要将呢对奸夫淫妇浸猪笼啊!”
……
几个穿着绸衫、看起来像是小商铺老板的男人,正围坐在一起,喝着早茶。
“听讲未啊,各位?”其中一个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致公堂的梁储,亏空公款,跟个鬼婆舞女走佬啦!听讲卷走的银钱,够买起半条街!”
“真系?!”另一个惊呼道,“罗香主今次怕是损失惨重,颜面尽失咯!”
“何止啊!我听讲,梁储唔单止卷了钱,仲带走咗堂口好几本紧要的数簿!上面记着些什么,你我心照啦!”
……
几个平日里与莎莉交好的舞女,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讲莎莉跟个有钱的中国佬跑了?真是好命啊!”
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舞女,语气里充满了嫉妒。
“好命?我看是短命!”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舞女冷笑一声,“钱是那么好拿的?我听说那个中国佬约翰,是黑帮的成员,偷了钱跑的。莎莉跟着这样的人能有好日子过!估计没几天玩腻了就扔了!”
……
流言,像风中的蒲公英,像水中的涟漪。
它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从码头到茶楼,从赌场到妓院,传遍了唐人街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成了新的传播者。
他们添油加醋,他们捕风捉影,他们将这个本就充满了桃色与金钱的故事,演绎出了无数个不同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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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一只上好的青花瓷茶碗,被狠狠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罗四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豪爽笑意的脸,此刻却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梁储!你个冚家铲!食我的!着我的!我当你是自家兄弟!竟然够胆背叛我?!”
他的咆哮在空旷的正厅里回荡,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暴戾。
“在这看着干什么!都给我滚去找人!不管是出海了还是躲在城里,掘地三尺,都要将呢对奸夫淫妇给老子挖出来!我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他身旁的几个心腹头目,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赶紧跑出去了。
只有汉森,依旧是一副冰冷的样子。
他没有理会罗四海的暴怒,只是有些若有所思,“罗,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巧了吗?”
罗四海的呼吸一滞。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蹊跷。
“巧?”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的意思是……”
“一个管事,就算再贪,有多大的胆子,敢卷走堂口的钱?”
汉森转过身,依旧冷静,“而且,还是和一个白人舞女私奔?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出故意做给你看的戏。”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别忘了,我们最近,不是刚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吗?那个自称’亚瑟·金’的美国商人。”
“你的意思是……是他搞的鬼?!”罗四海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我没有证据。”
汉森摇了摇头,“但你不觉得,这两件事的时间点,太过巧合了吗?一个神秘的美国商人,带着几个一看就不好惹的保镖,一掷千金地在城里招摇过市,四处宣扬自己要做大生意,还公然挑衅你的权威。”
“紧接着,你的心腹管事,就卷款私奔了。”
“如果这只是巧合,那只能说,上帝今天的心情不太好。”
罗四海的脸色更加难看。
“这个亚瑟·金,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汉森继续说道,“传回消息还要一段时间,只是凭我的感觉,他更像是一个……代理人。一个被推到前台,用来吸引我们注意力的人。”
“那你觉得他的背后是谁?”罗四海问道。
“这正是我在思考的问题。”
汉森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圣佛朗西斯科的华人势力?还是之前来找你的那个小丑?你们叫什么?红色的棍子?呵,有可能,但他们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维多利亚布下这么一个局。”
“那么……”
“更有可能,是我们在美国的……’朋友’。”
汉森眉头紧皱,“比如,那些在内战中输掉了裤子,却依旧贼心不死的南方佬。又或者,是那些在华盛顿,与我们背后老板不对付的…财团。”
“他们想搅乱维多利亚港的局势,破坏我们的计划。而这个亚瑟·金,就是他们伸过来的第一只触手。”
罗四海沉默了。汉森的分析,让他感到一阵心寒。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面对的,将是一个比金山总堂,比任何一个本地帮派都更可怕的敌人。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罗四海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冷静,罗。”汉森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激怒你,让你失去理智,主动出手。一旦你动了手,无论成败,他们都有了借口。”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冲动,而是等待。安抚好堂口的兄弟,将梁储的’背叛’,定义为个人贪婪所致,与堂口无关。同时,加强戒备,将所有的力量都收缩回来。”
“至于那个亚瑟·金……他既然上蹿下跳,就接着让他跳,不理他就是了。”
“正好也看看,他这么卖力演出,还能吊出来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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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罗四海与汉森在致公堂总部密谋对策之时,另一场更为隐秘的风暴,已在唐人街的底层,悄然酝酿。
一份匿名的传单,如同暗夜里的幽灵,出现在了唐人街的各个角落。
起初只是几个人趁着夜色悄悄地分发,把厚厚的一摞四处扔在角落,很快就有意无意得慢慢在心照不宣中各自流传。
有的,被塞进了店铺的门缝里。
有的,被贴在了茶楼的墙壁上。
有的,甚至被扔进了那些拥挤不堪的劳工宿舍。
传单是用最粗糙的黄麻纸印刷的,油墨的质量很差,字迹有些模糊。
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团燃烧的火,灼痛了每一个读到它的人的眼睛。
传单上,没有提任何堂口的名字,只是一封简单的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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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儿远在金山,一切粗安,望勿挂念。今托同乡捎信,并鹰洋五元,祈查收。
爹、娘,儿心中憋闷,有苦不得不诉!儿与诸位兄弟在此,每日钻洞背石,辛苦自不必说。可恨那管工头目,心肠黑透!儿等挣得十元血汗钱,寄回家时,竟被他们巧立名目,名曰“邮费”、“堂口抽佣”、“纸墨钱”!
层层盘剥克扣!白纸黑字写着十元,落到爹娘手中,竟只得五元! 儿心如刀绞,愧对爹娘!
更有一事,儿闻之切齿痛心!上月矿下出事,张二哥殒命。他家中老母妻儿,眼巴巴等着那卖命换来的抚恤钱活命。谁知那帮天杀的畜生,竟将钱全数吞没!连二哥临死前托人写的报平安家信,也被他们扣下烧毁! 只为掩盖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勾当!爹娘,您说,这还是人吗?这比豺狼还毒啊!
他们嘴上挂着“同乡义气”,要我等“抱团”。可背地里,把我们当牛马使唤,当猪仔贩卖! 儿等在此,命贱如草。他们只管自己荷包鼓胀,哪管我们死活?用我们的血汗钱,盖他们的大洋楼。用我们兄弟的性命,铺他们升官发财的路!
爹、娘,儿写信时,手在抖,心在烧!这口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啊! 儿等在此,血是热的,骨头是硬的!该我们的钱,一分不能少!死去兄弟的冤,定要讨还!
望爹娘保重身体,儿没用,来金山两年,只寄回去少少钱。
儿要去做大事了!
爹娘,儿不孝了!
儿 阿牛 泣血叩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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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单的最后,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用鲜血按下的、触目惊心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