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结论他们都听懂了。
陈九缓缓地站起身,他走到那张海图前,手指在那片代表着卑诗省的土地上,停留了许久。
最终,他只是发出一声沉郁的、带着感慨的叹息。
陈九的脑海里,飞速地闪过那个老人的身影。
那个坐在至公堂太师椅上,手捻花白胡须,眼神精明而疲惫的老龙头。
他死得太突然,像一棵被拦腰斩断的老树,带走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根系与枝蔓。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洪门总堂这个招牌…..真是迷人眼啊。名器本公器,强取必为灾。”
老祖宗诚不欺我…..
陈九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自嘲。
“我原本的盘算,是趁着他身死的消息还未传到这里,先借黄久云个名探下路,唔好打草惊蛇。随后带着龙头棍,打着金山总堂的旗号,以巡查分舵,清理门户的大义名分,堂堂正正地压过来。先礼后兵,先稳住罗四海,再暗中联络这些总堂旧人,摸清虚实,分化瓦解,最后……兵不血刃地将这维多利亚分舵收复。”
“我以为,有这块海外洪门总堂的招牌在,有洪门百年的规矩在,他罗四海再跋扈,都唔够胆公开反骨。”
“可现在看来……”
陈九摇了摇头,“我真系太傻仔。在一个自己做开土皇帝的人面前,讲咩规矩,讲咩名分,不过是一张可以随时撕毁的废纸。”
“罗四海的胃口太大,区区一个洪门早就喂唔饱他!”
黎伯也略显萧索,
九爷,唔好再想啦。人死唔可以复生。这或许……就是命数。”
老人沙哑着嗓子,试图安慰,但言语却显得苍白无力。
“就算赵龙头还在,就算你拿着龙头棍,摆明车马杀上门门,”
黎伯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你估罗四海就会乖乖交返啲权出来?他不会!他只会做得更绝,更狠!”
“你想想,他在这里经营了多少年?他的根扎得有几深?他暗地里做的那些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有辱洪门大义?他同个i国佬汉森勾结,更加系通番卖国,够他死几廿次的大罪!”
“咁嘅情形,他会容忍一个来自总堂的、代表规矩同数旧账的人,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的地盘上吗?他会放任你这个知晓他太多秘密的人活着离开吗?!”
黎伯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惊悸:
“他只会当机立断,就在你亮出龙头棍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动手,将我们所有人,都灭口在这维多利亚港!做得干干净净,然后将罪名,推给那些与他有仇的白人帮派,又或者干脆话我们在海中心撞到大风浪,死无对证!”
“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就是悬在他头顶的刀!他如今筹划着这么重要的事,又怎么会放任有人走漏消息,放任有人来夺他的权?”
冷不丁一声响,原来是周正一个踉跄,重重撞在了船长室的舱壁上。
见众人的眼神齐刷刷看过来,忍不住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眼神有些躲闪。
船舱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黎伯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一直沉默的阿忠终于忍不住开口,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憨厚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焦躁,“九爷,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还去巴克维尔吗?”
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既然这潭水这么深,这么浑,不如……不如咱们就此打道回府?罗四海自己要找死,就让他去死!跟咱们有什么相干?我们犯不着为了这块烂掉的招牌,把弟兄们的命都填进去!”
这番话,说出了在场好几人的心声。
他们过海来维多利亚港,是为了找机会巡查洪门分舵,是为了择机收回走私生意,不是来送死的。
陈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走到那张海图前,目光再次落在那片代表着卑诗省的土地上,眼神变得异常凝重。
“不能走。”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们不能放任他这样做。阿忠,你以为,这件事,真的只和罗四海、只和卑诗省这几千华人有关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中的沉重,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你们想过没有,这件事,无论成败,最终的后果会是什么?”
“若是罗四海败了,被英国人血腥镇压。那些白人老爷们会怎么看?他们只会说:看啊,这些黄皮猴子,果然是天生的叛匪,喂不熟的白眼狼!他们只会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我们华人,然后以此为借口,出台更严苛、更无人性的排华法案,将我们这些在他们眼中本就多余的人,彻底从这片土地上清除出去!”
“如果……我话如果,万一罗四海的阴谋真的得逞,卑诗省真的因此陷入大乱,甚至被i国吞并。你们以为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吗?”
“到那时,我们华人就会变做i国佬眼中带狼入屋的二五仔,变做英国佬永远要追住来杀的仇家!更会成为整个北美所有白人社会共同唾弃、共同猎杀的目标!一场席卷整个西海岸、甚至整个北美的排华浪潮将会无可避免地爆发!其规模之大,其手段之惨烈,将会远超我们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暴乱!”
“到那时,我们辛辛苦苦在萨克拉门托开垦的土地,我们在金山湾建立的渔寮、工厂,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这场风暴中被碾得粉碎!除了我们,金山还有上万同胞!所有人,要么死在这里,要么就俾人赶到落十八层地狱,要么……就继续像以前一样,乖乖地做别人的苦力,俾人当做可以随便打、随便闹、随便丢的烂货,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悄无声息地死掉!”
“一旦罗四海真的起事,无论功成事败,几年之内,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华人都会跟住遭殃!”
“至于话真系自己关埋门做皇帝,呵,英国佬连我们自己大清国块地都流晒口水,又点会被几千个华人在自己属地开山立派?大清都顶唔住,就凭四千条人命去填啊?!”
“罗四海或者仲有条生路可以富贵,但呢个大洲,成个白人社会里面所有的华人,都要同他陪葬!”
“所以,我们唔可以走,更加唔可以退!”
一直沉默按刀的王崇和,此刻终于抬起了头。
“九爷,”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要不……我带几个兄弟返回去,趁夜摸进致公堂,做了罗四海那个反骨仔!一了百了!”
这便是王崇和的方式,简单,直接,也最有效。
陈九看着他,眼神中闪过犹豫。
杀一个罗四海,或许不难。但杀了之后呢?汉森怎么办?那些已经被煽动起来的矿工怎么办?
本来就离心离德的维多利亚洪门会不会再起血雨腥风?
这个巨大的阴谋,会因为罗四海一人的死去而停止吗?
他没有把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华金,突然试探性地开了口:“九爷,或许……我们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我可以设法接触英国殖民政府的官员,或者哈德逊湾公司的代表。”
华金的语速很慢,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将罗四海与i国方面勾结,试图策动华人暴乱、颠覆卑诗省的阴谋,悄悄地透露给他们。”
“让英国人,去对付罗四海。”
这个提议,让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借刀杀人?借洋人的刀,杀华人的贼?
陈九的眉头,瞬间锁得更紧了。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便摇了摇头,断然拒绝。
“唔得。”
“第一,”
陈九的声音一开口就变得冷厉,“我陈九,可以杀奸,可以斩衰人,但绝对唔会……同啲鬼佬官府勾埋一齐,去杀自己的同胞!就算他罗四海抵死一万次,也轮不到我们引着白鬼来动刀!这是底线!”
他沉默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忧虑,“第二,我们无法预估英国人的反应。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会不会直接将整个华人社区都当作罗四海的同党,唔分青红皂白咁血洗?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将所有的华人,都驱逐出卑诗省?到那时,死的,就不仅仅是罗四海和他手下那批亡命徒,而是成千上万无辜的同胞!”
“我不能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去赌那群英国佬的仁慈!”
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前有饿狼,后有追兵,脚下是万丈深渊。
许久,许久。
陈九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我们……还是要去巴克维尔。”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什么?!”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我带大部分人,就在这耶鲁镇下船,休整一日。然后,大摇大摆地,沿着卡里布马车道,去巴克维尔。”
“这耶鲁镇,是马车道的起点,必然有罗四海的眼线。让他以为,我们一无所知。”
“出发之后,我会带人悄悄赶回来。”
“华金,”
他转向那个聪明的年轻人,“你带着古巴兄弟,还有王崇和、阿忠,以及十个身手最好的兄弟,换一艘船,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我,咱们连夜折返,去维多利亚港。”
“任务只有一个。”
“在最短的时间内,不惜一切代价——”
“做掉那个i国人汉森!”
“一定要快!”
“至于罗四海….我要亲口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