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
维多利亚港的晨雾尚未散尽,码头上已是一片喧嚣。
“水龙号”上一片忙乱,准备逆流而上,驶向菲沙河的腹地。
陈九挑选了几个人准备去淘金镇,
每个人都换上了结实的帆布工装和高筒皮靴,看上去与那些即将奔赴金矿的寻常矿工无异。他们的行李极为简单,只有几个用油布包裹的行囊,里面装着几日份的硬面包、咸肉干、煮水的铁罐,以及最重要的淘金盘和鹤嘴锄。
王崇和与阿忠最后检查了一遍隐藏在衣服下的转轮手枪和腰间的短刀,确认万无一失。
黎叔则将几卷用油纸包好的银元和散碎金块,小心地缝进了自己的贴身夹袄里。
“九爷,都妥当了。”
周正快步走来,低声说道。
陈九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远处海湾中悬挂着“米”字旗的英国巡逻舰,又看了看码头上那些眼神麻木、来来往往的同胞,没有多说什么,只吐出两个字:“上船。”
“水龙号”开始搅动浑浊的河水。
船只缓缓离开码头,维多利亚港的轮廓在众人的视野中逐渐变得模糊,几个致公堂的管事和兄弟在码头拱手相送。
“水龙号”驶出一段,随后到近海等待,不多时,华金和几个古巴兄弟已经乘坐小船靠了上来。
华金明显心神不定,上船后仔细打听了陈九这几日的所见所闻,随后就匆忙占据了船长室,交代别让人去打扰他,对着一幅地图指指点点。
航行是枯燥而紧张的。
船只进入菲沙河后,两岸的景致从开阔的海湾迅速变为陡峭险峻的峡谷。
湍急的河水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巨响。
河道狭窄处,巨大的岩壁仿佛要迎面压来,令人心悸。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水龙号”终于抵达了耶鲁镇(Yale)。
这里是卡里布马车道的起点,也是船所能到达的终点。
整个镇子依着险峻的山势而建,与其说是城镇,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混乱的工地。
数百座简陋的木板房和帐篷杂乱地挤在河岸边,泥泞的街道上挤满了人。
印第安原住民、形形色色的白人商贩,以及数量最多的、眼中燃烧着黄金欲望的华人矿工。
总算离开了那个饱受监视的唐人街,众人都睡了个好觉,方才觉得恢复过来。
张阿彬走上甲板,活动着僵硬的筋骨。
“九爷!”华金一脸乌青,两个眼袋十分明显,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没睡。
他快步走上前,低声问候,随后小声喊陈九等人进船长室商议。
众人围拢过来,关上木门。
阿忠拿出干粮和水分给大家。气氛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黎伯紧张地看着华金,知道他要汇报重要情报。
华金灌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又用冷水扑了扑脸,才缓了些精神。
“我这几日通过收买海关小吏、酒吧侍应和一些消息灵通的白人商贩,打探到了一些关于卑诗省的深层消息,非常重要,可能与我们面临的局面直接相关。”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首先,是这条路——卡里布马车道。它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上一任总督为了开发内陆金矿,耗尽殖民地财力修建的‘生命线’。代价极其高昂,为此,卑诗殖民地背上了巨额债务。几年前,两个殖民地被迫合并以共担债务,但窟窿太大,据我买通的财政官员私下透露,债务至少滚到了上百万美元!整个殖民地财政濒临崩溃。”
华金的目光变得锐利:“巨大的财政压力,迫使卑诗省必须寻找出路。现在摆在面前的有三条路:第一,维持现状,继续做英国的殖民地,但英国本土早已厌倦了为这些遥远的领地持续输血,这条路基本是死路;第二,加入南边的i国;第三,加入东边新成立的加拿大联邦(doion of ada)。”
“一个名为’邦联联盟’的政治团体,在1868年就成立了,其核心目标就是推动卑诗省加入加拿大联邦。他们就在这里,耶鲁镇召开大会,提出了加入联邦的37项条件,核心就是三条:加拿大联邦必须承担卑诗省的巨额债务;必须赋予卑诗省自治权,要本地人选举的自治政府,而不是总督独裁;以及最关键的一条!”
“必须承诺修建一条连接卑诗省太平洋海岸与加拿大东部的人口和经济中心的交通大动脉!”
“这条铁路,是卑诗省加入联邦的命脉,没有它,加入加拿大就毫无意义,因为广袤的落基山脉将把卑诗省隔绝成孤岛。从1868年提出这些条件开始,相关的政治角力和非正式谈判就一直在进行。直到今年春天,卑诗殖民地立法机关才终于决定派出正式代表团前往渥太华,与加拿大联邦政府进行最终谈判。”
华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但是!九爷,i国人从未放弃对这片土地的觊觎!‘昭昭天命’(a desty)的思想在i国国内,尤其是在西部和政界鹰派中,根深蒂固!他们认为i国注定要统治整个北美大陆,西海岸必须完全掌控在i国手中!”
他这一番话说的又快又密,里面夹杂了一堆英文,别说是陈九,在座都是一头雾水。
华金看到众人一脸迷茫后,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把一个空酒瓶和几个茶杯在桌上摆开。
“各位兄弟,九爷,咱们换个说法,说个咱们都能听懂的。”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咱们现在站的这块地,就当它是个大字号,一个大商铺,名叫‘卑诗’。这个字号,以前是有主家的,就是大洋那边的英国红毛鬼。”
众人点了点头,这个好懂。
“几年前,这个’卑诗’字号的掌柜,也就是总督,为了去内陆挖金山,干了件大事。”
他拿起那个空酒瓶,在桌上重重一顿。“他修了一条路,就是咱们要去的卡里布马车道。路是修好了,能通到金矿了,但问题也来了。修路的钱花得太多,把整个字号的家底都掏空了,还跟别人借了一屁股的债。多到什么地步?我打听到,至少欠了一百万的美金!咱们这个’卑诗’字号,现在就是个空壳子,眼看就要倒闭关门了!”
这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华金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静。“字号要倒闭了,就得想法子活下去。现在有三条路可以走。”
他拿起一个茶杯,放在酒瓶旁边。“第一条路,还跟以前一样,认英国当主家。但英国那个主家现在嫌咱们这个字号是个累赘,每年都得贴钱进来,早就烦了,不想管了。所以,这条路是死路。”
他又拿起第二个茶杯,放在离酒瓶稍远的地方。“第二条路,是投靠南边的邻居——i国。这个邻居可厉害了,家里人强马壮,又有钱,而且早就看上咱们这块地了,做梦都想把咱们吞下去,变成他家院子的一部分。咱们要是投过去,日子好不好过,得看人家脸色。”
最后,他拿起第三个茶杯,放在另一边。“这第三条路,就是投靠东边一个新开张的‘大字号’,名叫‘加拿大’。这个加拿大,是几个和咱们差不多的字号合股开起来的,也想做大做强,想拉咱们入伙,一起发财。”
黎伯插话问道:“那……咱们的掌柜们,是怎么想的?”
“问得好!”
华金指着代表“加拿大”的那个茶杯,说道:“咱们这儿有一帮能说上话的本地大户,他们就看中了这个加拿大。在两年前,他们就凑到一块儿开了个会,商量着怎么入伙。他们提了好多条件,但最要紧的有三条,就像是你们拜神要烧三炷香,缺一不可!”
“第一:‘卑诗’字号欠下的百万巨债,这个加拿大得全部认下,替人还清!不然凭啥跟你?”
“第二:以后咱们‘卑诗’字号里头的事,不能再由英国主家派来的掌柜一个人说了算。得由咱们本地人自己选出头家,自己管自己的事!”
“这第三条,也是最要命的一条!”
华金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他用手指在桌上从“卑诗”酒瓶划向“加拿大”茶杯,中间留下一道长长的湿痕。
“他们必须点头答应,修一条铁路!从东边他们那儿,一路穿过大山,修到西海岸来!要是没有这条路,中间隔着一望无际的荒山野岭,光靠两条腿走路要走大半年,那入不入伙又有什么分别?卑诗还是个被困死的孤岛!所以,没有这条铁车路,一切免谈!”
他总结道:“今年开春,这儿的掌柜们,总算是派了三个代表,坐船坐车,一路去了东边的‘加拿大’总号(渥太华),当面去谈这三件事。现在,他们人就在那边讨价还价呢!”
解释到这里,大部分人都听明白了,纷纷点头。
华金最后指了指代表“i国”的那个茶杯,冷笑一声:“但是,九爷,各位,南边那个邻居可不是善茬。他们有个念头,叫’昭昭天命’,说白了,就是觉着老天爷就该让他们当这整块地的主人。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跟加拿大联手。咱们派去东边的人正在谈,他们肯定就在咱们身边使坏,想方设法搅黄这笔大生意,好把咱们这快要倒闭的字号,一口吞进肚子里去!”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懂了。大家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脸上的神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虽然不懂什么联邦和议会,但他们听懂了“欠债还钱”、“争夺地盘”和“修路通商”,也听懂了其中暗藏的巨大风险和机遇。
他见几人陆续点头,才接着详细分析道:“i国在1867年以720万美元从俄国手中买下阿拉斯加(Seward’s Folly)。这笔交易让卑诗省的地理位置变得极其尴尬!”
“它像一块楔子,嵌在了i国本土的华盛顿州与新购的阿拉斯加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