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海脸上的尴尬之色更浓了,他连忙解释道:“黄爷会错意!汉森先生可不是我的手下!他是……他是我们生意上非常重要的大股东!平起平坐?!汉森先生精通洋务,通咗几多衙门关节,冇他睇住个火头,十单生意成九单!”
汉森的脸色在“夸赞”下反而变得更加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冰冷。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陈九的拱手,但眼神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审视。
陈九仿佛没察觉对方的冷淡,依旧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追问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汉森先生是哪国人?英国?还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Ari.”
汉森的声音低沉、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目光紧紧盯着陈九,仿佛在强调某种立场。
“哦?美国人?”
陈九脸上露出惊讶,随即又换上笑容,“花旗正啊!我听闻花旗国是个移民国家,海纳百川!不像那些老牌帝国,端着架子。汉森先生具体是哪里人?英吉利?日耳曼?还是…金山大埠?”
他端起茶杯,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好奇。
汉森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要穿透陈九的伪装。
他沉默了两秒,再次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I a an Ari.”(我是美国人。)
语气比刚才更加生硬,带着一种宣告意味,似乎非常忌讳别人探究他的具体出身。
罗四海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笑着岔开话题:“哈哈,黄爷对汉森先生咁上心!汉森先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除了火狗,黄爷返金山大埠仲要搭乜水?即管开声!兄弟我在这维多利亚港还算有点门路,定当尽力为黄兄安排妥当!”
陈九顺势放下茶杯,也收起了那副鲁莽,笑道:“罗香主心水清,某领晒情!不过我们这次出来领了令箭却没成事,不敢多待。金山那边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处理。等罗香主备齐炮仗,我们便启程回去。”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玩世不恭的随意:“只是在走之前,我还有个小小心愿。难得来一趟这新金山,唔去金沙沟摸两把泥,岂非摸金龟空手归?返到堂口班叔父问起,我黄久云口哑哑,实被人唱通街,话挂住食花酒,哈哈!”
罗四海听到“金沙沟”几个字,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黄爷想去……巴克维尔?”
“正是!”陈九兴致勃勃地说,“听说那里是菲沙河谷金矿的中心,当年淘金潮何等壮观!虽然如今大矿少了,水尾金总执到几粒!”
“我平生最爱这金灿灿之物,见金眼发青光,唔去摸两钱砂,实在心痒难耐。罗香主放心,我净系去开眼界,唞下先辈食砂吞雪的苦楚,执粒仔金种做过埠胆,绝不多做停留,更不会给堂口添麻烦!”
罗四海眉头微皱,劝道:“黄爷有所不知,那巴克维尔地处内陆深山,路途遥远颠簸,卡里布马车道崎岖难行,非一两日可到。仲有,掘金佬日头晒出油,夜晚冻到屙冰,黄爷金枝玉叶点顶得顺?不如就在这维多利亚港,兄弟我安排班琵琶仔,红牌阿姑,唱足七日七夜,包管让黄爷尽兴而归,何必去那穷山恶水之地受罪?”
陈九笑着摆摆手,态度却异常坚决:“罗香主心水我啃落肚。不过,这寻金趣就贵在亲力亲为。若是坐在温柔乡里听曲看戏,坐花艇听咸水歌,那与在金山大埠、在香港有何区别?白行迢迢路咩!罗香主当年不也是从矿上一拳一脚打出来的豪杰?想必能理解我这番心思。我意已决,就去巴克维尔看一眼,淘两把沙子,了却心愿,立刻就走!唔阻贵堂盘大生意!”
他最后几句话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罗四海盯着陈九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这番话的真伪和意图。
陈九坦然回视,眼神清澈,带着一种纨绔子弟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和执拗。
他这几日,那管事有意无意就要带他去喝花酒,赌档摸两把,他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试探之意?
最终,罗四海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哈哈,黄兄真是性情中人!既然黄兄执意要去体验一番,兄弟我也就不强拦了。这样,我安排几个熟悉路况和矿区的兄弟,护送黄兄过去,也好有个照应……”
“费事劳烦!”
陈九摆手拒绝,“既然是体验,自然要原汁原味。我准备轻车简从,就带几个贴身护卫,租辆马车,学足散仔掘金佬走一遭卡里布马车道,亲自体会一下这路途艰辛,才更有滋味。若是前呼后拥,同游花艇有乜分别!罗香主放心,我条命自己吊住嚟玩”
罗四海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对陈九拒绝他的“好意”感到意外和不快,但陈九的理由冠冕堂皇,他一时也找不到强硬的借口反驳。
他沉默片刻,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黄爷雅兴,兄弟佩服。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事了。祝黄爷一路顺风,在巴克维尔……执到龙吐珠,心想事成!”
“托赖金口!”
陈九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笑着拱手告辞,“那我就先回去准备了。火狗之事,就有劳罗香主费心,我们淘金结束,从耶鲁镇返来即取。”
离开致公堂那森严的红砖楼,走到外面湿冷的街道上,黎耀组才感觉后背一片冰凉,竟已被冷汗浸透。
刚才厅内看似平静的对话,实则暗流汹涌,尤其是面对汉森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和罗四海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都让他感到巨大的压力。
“九爷,我们真要去巴克维尔?”周正低声问道,语气充满忧虑。
陈九回头看了一眼:“去。必须去。而且要快。罗四海……还有那个汉森,他们越是紧张、越是遮掩,就越说明那地方有问题。唔踩虎窦,点执虎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巴克维尔嗰四千开窿佬,究竟收埋了乜阴湿嘢!”
海外洪门总堂这块招牌很硬,他不想轻易放过,
即便是要走,也要心里有底,好过日后返来维多利亚港,还是和今时今日一样,被人蒙在鼓里糊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