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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笼中雀(2 / 2)

她的未婚夫,卡尔,正与几位年轻的银行家和军官吹嘘着他在巴尔巴利海岸那场“英勇”的战斗,言语间充满了对“黄皮暴徒”的轻蔑和对自身功绩的夸耀。

艾琳能感觉到自己父亲的亢奋,最近市长的态度突然不那么暧昧,而是热情直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还模糊着时间,甚至有几分推三阻四的婚事被飞快地推进。

父亲在家里骄傲地宣称,市长越发地看重他和科尔曼家族。

艾琳失望极了,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误入屠宰场的素食者,周围的一切,都充满血腥的欲望。

晚宴结束后,男士们移步到书房,享用雪茄和威士忌。

这才是今晚真正的“正餐”。

书房里烟雾缭绕。

市长阿尔沃德坐在他那张巨大的书桌后,手中把玩着一根粗大的古巴雪茄。

“理查德,关于码头扩建区的第二期工程,我听说……你手下有几个相当不错的承包商?”

科尔曼先生的心猛地一跳。

“威廉,你太客气了。”他笑了笑,“都是些小的工厂,恐怕没有足够的实力。不过,他们做事倒还算踏实可靠。”

“可靠?”市长笑了笑,“在这座城市,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啊,理查德。”

他点燃了雪茄,吸了一口,“码头的生意,油水太厚,盯着的人太多。布莱恩特那条老狐狸虽然暂时安分了,但工人党那些爱尔兰穷鬼最近有些过分活跃。连那些黄皮猴子都开始…..”

“我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人,来帮我盯紧码头的第二期扩建,绝不能出任何意外。一个能镇得住场面,又能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了科尔曼先生的脸上。

“治安武装队,我可以全权交给你调配,海岸警卫队我也会协调配合你,卡尔那一支队伍会常驻在码头区。”

科尔曼先生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

市长这是在向他抛出橄榄枝,一份足以让他家族的地位和财富再上一个台阶的、沉甸甸的橄榄枝。

税务系统的职位虽然体面,但终究权力有限,油水也有限。

而码头区的工程,那可是真正的金矿!

“威廉……”科尔曼先生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激动,“你的意思是……”

“我准备在市政厅内,新成立一个‘港口事务监督委员会’,”市长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委员会,将直接对我负责,全权监督码头区所有的工程建设、货物装卸和治安管理。我希望……由你来担任这个委员会的第一任主席。”

“主席?!”科尔曼先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仅仅是利益,更是权力!

“当然,”

市长看向他,“这个位置,责任重大,也麻烦不少。唐人街那边,还有混乱不休的巴尔巴利海岸,爱尔兰人,意大利人,都是一群想要阻碍城市进步的蛀虫。民主党那边,布莱恩特也不会善罢甘休。你需要有足够的手腕和力量,去平衡各方势力,确保码头区的稳定。”

他看着科尔曼先生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嘴角勾起微笑。

“当然,回报也是丰厚的。委员会的运营经费,我会亲自审批。至于那些工程合同……我想,作为主席,你自然有权向我推荐一些你认为可靠的承包商。”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了。

科尔曼先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狂喜。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可能拒绝。

“市长先生,”他站起身,向市长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你的信任。这份重任,我理查德·科尔曼,一定竭尽所能,绝不辜负!”

市长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科尔曼先生身边,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好,理查德。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更是即将成为一家人的亲家。”

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

“卡尔和艾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的婚事,我看也该提上日程了。就定在下个月十五号吧,在恩典座堂举行订婚仪式,你觉得如何?”

科尔曼先生连忙点头:“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书房内,两个男人相视而笑,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窗外,夜色深沉。

艾琳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风吹拂着她裸露的肩颈。

她听着书房里传出的、那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笑声,只觉得一阵冰冷。

她的命运就在刚才那几句轻描淡写的交谈中,被彻底决定了。

她像一件商品,一件被用来交换权力和利益的、精美的商品,被她的父亲,亲手卖给了另一个家族。

她想逃,却无处可逃。

她想起了陈九,想起了那个在教堂鄙夷的目光里依旧挺直脊梁的男人,在捕鲸厂门口狠辣割喉的男人。

她忽然很想见他,很想问他,如果……如果她也像他一样,拿起刀,反抗这一切,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虽然很久没有见面,但她总是能从哪些华人口中得知关于”九爷“的消息。

她原以为那天过去,她就会逐渐忘掉这个人,可是那些消息却愈演愈烈,那个人却反而在心底越来越清晰。

她知道原来陈九也是为了自保,为了保护自己的同胞。他还办了报纸,办了慈善机构和学校。

这是她们教会也一直想做没做成的事。

刚刚发行了六期的《公报》,她每一份都有,中英文都看。

中文报纸上有他的志向,有民间故事,有招工信息,她在上面还看到了萨克拉门托正在招募垦荒,她很想再去一趟萨克拉门托,亲眼看看他的农场。

可她知道,她做不到。

她没有他的勇气,也没有他那份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狠厉。

她只是一个被困在笼中的、无力反抗的贵族之女。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却又很快被她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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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曼宅邸,祖父的书房。

书房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艾琳的祖父,老科尔曼先生,正坐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膝头盖着一条羊毛毯,手中捧着一本《中国沿海三次航行记》,这是比他早十几年去清国的传教士郭士立写的,德国人,甚至在广州创办了一份中文期刊《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介绍西方地理、历史和科技知识,旨在增进中国人对西方的了解。

算是他半个偶像,至于为什么是半个,郭士立因其语言能力被英军聘为翻译和向导,参与了《南京条约》的起草工作。

老科尔曼的人生信条就是不轻易参与政治。

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却天天跟政治鬼混在一起。

只是他也没有立场说这个话,他年轻时候,家族是英国的世袭领主,长老会信徒,自己也是长老会的牧师,响应教会的号召,去了清国传教。

年轻的时候他还相信“传播福音”、“传递文明”那一套,等年纪渐长他才渐渐明白帝国的打算,除了获取重要的地理和人文情报,潜移默化地传播西方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更有借着他们的脚步打开贸易市场的原因,完成一种软性殖民。

等到看清了这一点,他就索然无味,收拾东西回国了。

那时候家族还算有钱,能支撑他二十年开销,等他回国,家族早都走向衰败了,还不得以卖了自家的城堡举家搬到美国。

要不是这么多年靠着理查德苦苦支撑,早都维系不了仅剩的这点体面。

壁炉的火光,在他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爷爷。”

艾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老科尔曼先生从书中抬起头,那双曾见证过无数风雨的眼睛,显得异常温和。

“艾琳,我的孩子,怎么还没睡?”

艾琳走到他身边,在他脚边的地毯上缓缓坐下,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膝上,像小时候一样。

“爷爷,”她低声说,“我……我不想嫁给卡尔·阿尔沃德。”

老科尔曼抚摸着她金发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苍老:“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是,有些事……由不得我们自己。”

“为什么?”

艾琳抬起头,眼中噙着泪水,

“为什么我的婚姻,要成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为什么我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喜欢?”

老科尔曼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似是怀念,又似是悲哀,“喜欢……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艾琳。尤其是在我们这样的家庭。”

他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孩子,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我在中国的故事吗?”

艾琳点了点头。

祖父曾是宁波地区最早的传教士之一。他在那里生活了近二十年,见证了那个古老帝国在西方的炮火下,是如何地痛苦挣扎,也见证了那里的人民,是如何地在苦难中坚韧地活着。

“那些中国人……”老科尔曼先生的目光变得悠远。

“他们是一个很奇特的民族,艾琳。他们可以无比的谦卑、顺从,为了生存可以忍受任何的屈辱。但他们的骨子里,又有一种你难以想象的骄傲与坚韧。”

“我曾见过,一个富有的乡绅,因为不愿向一个荷兰人低头,被清朝的官府抄家,最后在祠堂里悬梁自尽。我也见过,一个最底层的苦力为了给死去的儿子讨一个公道,敢拿着一把生锈的柴刀,去冲撞县太爷的轿子。”

“他们敬畏鬼神,崇拜祖先,相信因果报应。他们的社会,是建立在一套森严的、延续了数千年的宗族伦理之上的。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那里的女人,从出生起,命运便已注定,她们是附属品,是用来联姻、传宗接代的工具。”

艾琳的心猛地一沉。

“我曾试图用上帝的光,去照亮那片土地,去拯救那些沉沦的灵魂。”

“我建立了教堂,开办了学校,教他们识字,教他们《圣经》。以为能改变他们。”

“但后来我发现…..”

“我能改变的,只是极少数的人。而更多的人,他们依旧活在那个古老的、封闭的世界里。他们可以接受我的帮助,可以向上帝祈祷,但他们骨子里的东西,却难以改变。”

“他们有自己的神,有自己的规矩,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我过了这么久才发现,文明需要建立在社会制度和生产力之上,和统治阶级息息相关。对于当时他们的生存环境,这些我年轻时觉得愚昧不堪的法则只是为了能艰难存活。”

“我去清国那么多年,以为自己在拯救迷途的生命,其实只是一种傲慢的文化优越感啊…..呵….”

老科尔曼叹了口气,继续道:“艾琳,我并非要拿你和她们相比。你生在一个自由的国度,受过最好的教育,你有思想,有见识。但是,孩子,你要明白,有些东西是共通的。”

“我们科尔曼家族,虽然不如阿尔沃德家现在越发强大,但在这圣佛朗西斯科,也算是上流的体面人家。这份体面,不是凭空得来的,是需要几代人的经营,需要无数的妥协与交换。”

“你父亲……他或许有些急功近利,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你,让你的弟弟,能活得更好,更有尊严。”

“与卡尔的婚事,对我们家族而言,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它能为我们带来更稳固的社会地位,更多的商业机会,以及更强大的政治庇护。这些,都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城市里,生存下去的根本。”

“爷爷……”

艾琳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哀求,

“可是我不爱他!我甚至…厌恶他!他虚伪、傲慢,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妓女!”

“我知道。”

老科尔曼先生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痛惜。他轻轻地抚摸着孙女的头发。

“我知道他不是你合适的婚姻对象。但是,艾琳,英国也好,美国也好,清国也好,又有几人能真正与自己所爱之人相守?婚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更多的是一份责任,一份……契约。”

“况且……”老科尔曼先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个华人头领……陈九,对吗?”

艾琳的身子猛地一僵。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吗?”

老人苦笑一声,“孩子,你太小看你爷爷了。”

“整个圣佛朗西斯科,我才是真正的中国专家啊,我又怎么会不关注那些华人,又怎么能不关注跟他们交往过密的你?”

“你对他,或许有好感,或许有同情,甚至或许有几分倾慕。我能理解。他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有胆识,有手段,身上有股子野性的魅力。就像……就像我年轻时在中国见过的,那些充满野心和智慧的年轻人。”

“但是,艾琳,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你无法想象他所经历的苦难,也无法理解他赖以生存的法则。他的世界,充满了血腥与暴力,充满了你永远无法触及的黑暗。你若真的走近他,只会被那股力量撕得粉碎。”

“而他,也同样无法融入你的世界。他身上的伤疤,他眼中的杀气,他那套在极端苦难下形成的价值观,与我们这个所谓的’文明社会’,格格不入。最终的结局,要么是被打死,要么…是撞得头破血流,最终还是回到属于他的荒野。”

“爷爷……”艾琳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孩子,听爷爷的话。”

老科尔曼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接受你的命运。嫁给卡尔,做阿尔沃德家的女主人。你可以利用这份地位,去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比如,继续你的慈善事业,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但不要试图去改变什么,更不要试图去反抗什么。”

“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十字架。”

“你必须背负它,走完你该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