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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杀人夜(2 / 2)

当最后一个顽抗者带着满脸的不甘与怨毒倒在血泊中时,巷子里那倾盆的冷雨,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几分。

陈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早已瘫软如泥的红姨和胖管事身上。

“你们两个,” 他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

“春香楼,福寿堂,同会馆啲阴档,即刻闩门!”

“你们,还有那些在烟馆、赌档、妓寨里混饭吃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桂枝,心中那份厌恶和杀意也消减了几分。

他可以对那些吸血的管事毫不留情,但对这些同样是被压迫的苦命人,却终究无法将她们与那些男人等同视之。

“至于你同班姊妹……”

他的声音稍缓,目光停留在桂枝身上,

“春香楼、福寿堂闩门之后,你们这些女子,若有族亲可投、想扯出金山另揾食的,秉公堂可酌量贴些水脚,好让你们有个去处。”

桂枝听到此处,心中猛地一跳。

离开?这个男人,竟愿意放她们离开?

“若无处可去,又唔愿再食旧茶饭,肯凭双手揾食的,”

“我秉公堂的档口,阿萍姐的洗衣坊、冯师傅的饭竂,都缺人打下手。又或者,秉公堂办的义学,亦要人泼水扫尘。”

“若识多几只字,肯学多两度散手,他朝未必冇好生路!生路实有,睇你们自己肯不肯走。”

桂枝浑身一震,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

她看着陈九,这个让她感到恐惧,却又给她带来一丝渺茫希望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这所谓的“活路”究竟是什么样子,但至少,这似乎是一个逃离深渊的机会。

陈九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驱赶到一旁、面无人色的龟奴、荷倌、仆役,

“剩下你们这些,有一个计一个。肯跟我落萨克拉门托开耕的,我管饭,出几多力拎几多粮。开荒有功的,他朝开耕分地立户。”

“不愿意去的,”

“自行了断。或者等着家法伺候!”

他知道,这些人手上大多沾着不干净,但罪不至死。

那片荒芜的、需要无数人力去开垦的沼泽地,将是他们洗刷罪孽的炼狱,也是那片土地急需的……特殊“养料”。

最后,他轻轻拍了拍身后的王二狗,这个卖报小贩已经涕泪横流。

“明日去公报吧,干你的老本行。”

他终究是没动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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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条街外的“义兴贸易公司”,门脸不大,显得有些陈旧。

黄久云站在二楼会客厅,一身暗纹杭绸长衫,手指轻轻搭在桌子上。

他对身旁的赵镇岳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三分客套:“赵龙头,陈九兄弟呢个新扎红棍,手段够辣,心思又密。今晚呢场’清理门户’,阵仗咁大,睇怕冈州会馆的老底都要被他拎出来晒一晒啊。”

“特登拣在街面上开杀,都系存咗几分敲打我们的心啊。”

赵镇岳呷了口茶,“后浪涌前浪,旧人死,新人上!”

“你我都老啦,你睇我,更是白头翁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黄久云。

黄久云颔首:“我今晚专登过来,就系想同龙头你一齐过去陈九兄弟的捕鲸厂,拜会下呢位新扎红棍,顺便倾下洪门日后在金山的路数。捕鲸厂地方偏僻,正可以避开唐人街呢几日的眼线,又显得我们有诚意,是不是?”

“趁住今夜佢执齐冈州会馆,人心未定之前。”

“如果迟多几日,我怕班老馆长都坐唔住了。”

“我们早些去,正好探出几分真意。”

他只带了师爷冯正初,摆出一副轻车简从、开诚布公的架势。

捕鲸厂,那是陈九的巢穴,龙潭虎穴。

赵镇岳心如明镜,黄久云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岂会不知?

名为拜会,实则试探虚实,甚至可能暗藏杀机。

“老骨头一把,顶唔顺这样的舟车劳顿喽。”

赵镇岳放下茶杯,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打破了屋内的沉寂。“还是去秉公堂,那里清净,也方便说话。”

黄久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寒光,快得如同刀锋掠过水面,旋即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都得,客随主便。秉公堂系陈九发围之地,拣嗰度,亦显得我哋敬重。”

何文增一直垂手侍立在赵镇岳身后,闻言上前一步,低声道:“龙头,路途遥远,我陪您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赵镇岳摆了摆手,“文增,至公堂里面咁多事,冇你白纸扇坐镇点得?我呢副老骨头,未至于要人扶。你留低,睇好堂口。”

他拄着拐杖行开几步,看着黄久云下了楼。

随即压低声线,快速吩咐道:“今晚唔太平,叫齐十几廿个精猛的打仔,远远跟住,千祈唔好被人发觉。万一有咩风吹草动,都好及时接应。”

这话听似寻常嘱托,何文增心中却是一凛。

赵镇岳并非全然信他,亦或是不愿他卷入今日这凶险的棋局。

他张了张口,想再争取,却最终只是躬身应道:“是,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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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公堂。

里面还亮着灯,却没几个人。

刘景仁搬了把椅子候在大堂靠门口的一侧,紧皱着眉头,应该是在等陈九回来。

他一身蓝布长衫,袖口挽起,手指上还沾着几点墨渍。

见到赵镇岳与黄久云二人前来,忙上前行礼。

三人落座,刘景仁亲自为二人斟茶。茶烟袅袅,在厅内盘旋。

黄久云端起茶杯,并不急着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桌案上那些册本。

“刘生,”他开门见山,“陈九兄弟还未归?”

刘景仁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

赵镇岳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阿九在花屋执紧啲手尾,不着急。不如先尝尝这秉公堂的粗茶?”

黄久云哈哈一笑:“龙头唔使谦!这么靓的雨前龙井,点算粗茶?”

他放下茶杯,看了刘景仁一眼,话锋一转,“不过今晚专登过来,唔系为品茶。金山华埠暗涌不停, 洪门在此也是外患不断。总堂几位大佬,好挂住金山分舵近况。”

赵镇岳抚须不语,眼帘低垂,仿佛入定。

刘景仁则在一旁研墨,笔尖在砚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窗外初起的风。

“听闻陈九兄弟落萨城二埠开耕,还在金山湾扎起渔竂,仲成立秉公堂帮死难华工追公道,单单件件都系义气事,令人心服。”

“今晚执清冈州会馆老底,更加大快人心,第日怕且在中华公所都够格独挡一面了。”

黄久云继续道,“只是,金山这地界,终究是洋人说了算。陈九兄弟这般大张旗鼓,怕是早已碍了某些鬼佬的眼。我此来,亦是想与龙头和陈九兄弟商议,如何才能保全我洪门基业,护佑我华人同胞。”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仿佛真是为了洪门大义而来。

赵镇岳心中冷笑,这黄久云,名为商议,实则句句都在试探他至公堂的底线,更是在暗示,他香港洪门总堂,才是这金山华埠真正的“主心骨”。

看样子是给之后的谈判做铺垫。

等自己钦点的红棍带着杀人之威回来,看你如何应对。

立陈九这个红棍,他却是从未后悔过,虽然陈九并不怎么听使唤,但是着实挽回了一把致公堂的威势,更兼得救回来了何文增。

只可惜,人心在捕鲸厂,并无几分洪门大义,终究不算是一家人。

不过等他应付完香港洪门这摊子事,上下交代清楚,拿龙头位和致公堂二十多年基业为底,两家合为一家,眼下这些事倒也无碍。

三人正各自盘算,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穿着黑色短打的汉子快步奔下,神色慌张,凑到黄久云耳边低语了几句。

黄久云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站起身,朝赵镇岳和刘景仁歉意一笑:“在下失陪,两位坐阵先,堂口兄弟揾我有急事,去去就回!”

说罢,便带着冯正初和那名报信的汉子,快步下了楼。

赵镇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端起茶杯,目光幽深。

刘景仁停下手中的笔,眉头微蹙。

这黄久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当口,究竟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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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公堂斜对面,一间毫不起眼的木板屋。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硝石与硫磺混合的味道。

屋子正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尊粗陋的“土质炮”。

那炮身,竟是用几截掏空了的、碗口粗的铁力木拼接而成,外面用泡透的牛皮条层层缠绕,再用粗麻绳勒得死紧,接口处还用黑乎乎的桐油和石灰、黏土混合的胶泥封堵着。

炮口黑洞洞的,有一个巴掌大小,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怪兽的眼睛。

由于层层缠绕,炮身异常粗大、臃肿,表面凹凸不平,远不如官方铸造的铁炮或铜炮规整。

不甚规整的炮管下方,则是一个同样简陋的木质炮架,用坚硬的老榆木组装成简单的h型炮架,直接放置在地面上。

底下垫着几块从街边捡来的破砖烂瓦,用来调整炮口的角度。

这,便是黄久云从香港带来的“土质霹雳炮”。

此物并非用于攻城拔寨,实则是洪门抵御外敌时,用来轰击对方人群最密处,制造混乱与恐慌的“大杀器”。

炮身虽简陋,但其内里填充的,却是足量的黑火药,以及大量的铁砂、碎石、铁钉。

一旦点燃,轰然炸开,方圆数丈之内,人畜皆靡。

此刻,两个赤膊的汉子正满头大汗地调整着炮口。

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块暗红的胎记,正是先前在香港负责组装此炮的“炮头”。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根引线插入炮尾的火门,额角青筋暴起。

另一个年轻些的,则紧张地擦拭着手中的火镰火石,手心全是汗。

黄久云踏进门时,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炮前,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那粗糙的炮身。

“炮头,可曾校准?”

那一脸胎记的炮头闻言,连忙躬身道:“黄爷放心!这炮口,小的已经对着秉公堂大门的方向,反复校准了十数次!只要火药不潮,这一炮过去,保管将那扇破门轰个稀巴烂!”

黄久云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那个年轻的操炮手:“引线呢?”

“回黄爷,火绳已经接好,用的是上好的硝石浸的麻绳,一点就着,绝不会误事!”年轻操炮手紧张地回答。

“只是……”炮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黄爷,此地距离秉公堂,尚有数十步之遥。这土炮不比洋炮,准头差了些。若想万无一失,依小的之见,还是将炮再往前推上几步,离得近些,把握才更大。”

黄久云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走到门口,朝秉公堂的方向望了一眼。

花园角并不宽阔,两旁店铺林立,此刻虽已清场,但难保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探头探脑。

若将炮推到街面上,目标太大,一旦失手,或是引来洋人巡警,后果不堪设想。

他需要的是一击毙命,是雷霆万钧的震慑。

“不必了。”

黄久云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就在此处。”

他负手而立,望着秉公堂的方向,眉头紧皱,几次大口的呼吸。

本来计划在去捕鲸厂的路上,没想到那老匹夫如此谨慎。

在唐人街那动手,还不知道要引来多少反扑。

此时,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要的,不单是那扇门,更是要轰碎赵镇岳那老匹夫的胆!”

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怀表,时间差不多了。陈九那厮,也该逞完英雄,回到秉公堂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杀机暴涨。

“开门,动手!”

炮头与那年轻操炮手闻令,皆是浑身一凛。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疯狂与决绝。

年轻操炮手颤抖着手,将火镰与火石猛地一撞!

“嗤——”

一簇火星迸溅而出,精准地落在引线和周围洒的一圈细火药之上。

引线“滋滋”地冒着白烟,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飞快地向着炮尾的火门钻去。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黄久云的呼吸,也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摇曳的火光,眼中充满了对权力的渴望,以及对即将到来的血腥的期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又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平地炸开一个焦雷!

整个木板屋剧烈地颤抖起来,屋顶的积尘簌簌而下,呛得人睁不开眼。

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巨大的后坐力,将那简陋的炮架震得向后滑出数尺,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而那枚包裹着铁砂、碎石、铁钉的“炮弹”,已然呼啸着,撕裂空气,带着黄久云那扭曲的野心与无尽的杀戮欲望,直奔秉公堂的大门而去!

(我真要提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