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且退(2 / 2)

“他们又如何不知至公堂已经在金山经营这么多年,派少少个人手又怎么会如此托大嚣张?必有依仗!”

“他急,是以他要挑衅,要逼迫旁人先动手,他方好名正言顺亮出屠刀,杀鸡儆猴,震慑宵小。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只是粗粗猜测?”

陈九有些话没有明说,他之所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他也想过做类似的事,甚至几次亲手递刀给几大会馆。

陈九目光扫过众人,梁伯只是喝了口茶,不知道在想什么,陈秉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有陈九嚣张在前,他哪会想这么多?只当是又是伙不讲理的凶徒。

但陈九有一点没说错,以张瑞南和李文田的性子,怕是回去就摔了杯子,恨不得手底下多几百个刀斧手,把黄久云砍成烂泥。

人和会馆接引协义堂入局,他们或是默认,或是支持,在关帝庙开片,确实是坏了规矩啊。眼下人心浮动,一切都不一样了。

日日都有来金山的猪仔,里面不乏悍勇之辈,花力气收敛留作己用,从那日起,不是人人都在干?

更不要提国内如今风雨飘摇,活不起的、被清妖追杀的匪盗、反清复明的社团那么多,给足了银钱,还怕没人?

他在一边心里斗争,刘景仁则是快速讲了一遍黄久云在中华公所讲的话,他记忆力好,大体拣着重点说了,紧要处一字不差。

半晌。

陈九喝了口冷茶,梁伯仍旧沉默,眼神复杂难明。

何文增低着头仍在盘算。

陈九索性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说出。

“唐人街,我估好快就会掀起场杀局。如果黄久云手脚够快,为咗扎稳自己个位,他实会更加跪低扮狗去擦啲鬼佬鞋,甚至卖晒成个唐人街的利益,来换鬼佬撑!”

讲到这里,陈九突然转头望住陈秉章,“秉章叔,我而家开口叫你退位,将冈州会馆交畀我,你肯不肯?”

陈秉章听罢心头一凛,跟着反而松了口气。

他听出陈九话中试探之意,更听出那份尚未全然泯灭的敬意。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倘若老朽不允,九侄……你会杀了我么?”

陈九摇头:“唔会。秉章叔你唔肯,我就同冈州会馆斩缆,之后专注搞捕鲸厂同萨克拉门托的垦荒生意,远离唐人街的是非。”

“至于日后鬼佬又要发纸公文,强夺豪取,就看未来些时日,如何经营如何应付了,水来土埋,不过如是。”

听得此话,陈秉章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方才落地。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未曾看错人,这陈九虽则心狠手辣,却终究不是那等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然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更深的落寞。

他知道,陈九所言非虚,亦明白眼下局势何等凶险。

冈州会馆虽然经营多年,但这些日子贪腐严重,人心不稳,面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要是一步走错,恐怕早被人扫了祭旗。

陈九此番抽身,便意味着冈州会馆将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老了,精力不济,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九侄,”陈秉章沉默咗好耐先开口,“你讲嘅嘢我都明。只不过...冈州会馆始终是我的心血,要我拱手相让,我...”

“我明。”陈九截住话,“所以今日叫大家来就系要倾掂数。摆在面前得两条路,一系主动入局同班豺狼斗到底,最后技高一着坐正唐人街话事位。二系远远避开睇住他们自相残杀,等分出胜负再睇点行下一步。”

“阿九。”

梁伯叹了口气,突然开口。

“我没多少日子好活,我带王崇和,再选几个没牵挂的,我去做了黄久云。”

“阿九你以后不必再想这些了。”

“我还没有老的不能动弹,老嘢我杀咗成世人,黄久云算边条坑渠爬出来的软脚蟹?”

陈九却摇了摇头,避开了梁伯的眼神。

他沉默了几息,抑制住胸膛里起伏不定的情绪,再度摇了摇头。

他不想解释了,金山会馆的宿老垂垂老矣,身前这个满脸皱纹的人又何尝不是。

更何况,杀了之后不解决根本问题。

“我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唐人街,不管花费几多,多久,唐人街的话事权一定要握在手里,现在不是时候,那就等,不必冒死。”

“我等如今,有力,有钱,有枪,唯独缺了一样物事。”

“缺的是名分,是人心、是大义,是日积月累的声望!”

“我先前便打算,以秉公堂的名义广施恩义,和其他会馆义气谈好开办义学,合并医馆,救济贫苦同胞。先求人心安定,再徐徐图之。”

“只可惜,致公堂的名分,冈州会馆的名分,都尚未借到手,便被人硬生生架到了火上烤。”

”更不要说,鬼佬连番立法,竟是不给一丝一毫的喘息时间。当务之急,是解决没饭吃的问题,没有工作,饭都吃不饱,何谈上学、医治。”

“鬼佬除了搜刮,更是点火,逼着一群饿狼出去斗!”

何文增点了点头,虽然不完全赞同但是没有补充,那些政客的心思绝不止这么简单,以陈九的能力想到这些已经敏锐过常人数倍。

“我们华人最讲名正言顺,细到祠堂排位,大到改朝换代,冇样唔讲名分。有名分就有大义,聚到人心叫得动人。冇名分就系反骨仔,人人得而诛之。”

“祠堂里的先生教我,当年汉高祖刘邦斩白蛇都要扮赤帝子,宋太祖赵匡胤着住黄袍都要手下推他上位。就算太平天国洪秀全,都要自封天王借上帝个名。古今中外,边个唔要块遮丑布?”

刘景仁听到此处,突然恍然,陈九竟比他个读书人更在意名分,眼光早已不在眼前这一隅之地。

那日在渔寮,那些未尽之言,是不是也有更广阔的抱负?

整个金山?还是加州,还是?

“我等在金山,在这片土地,最大的亏,便吃在我等是外来户,是客家。无根基,无靠山,洋人视我等为猪狗,可随意欺凌。便是在这唐人街内部,各个会馆、堂口之间,亦是盘根错节,各有心思。若不能名正言顺地站稳脚跟,取得这份大义,就永远别想整合力量,孤军奋战。”

“欲要取得信服,便需时日,需慢慢积攒声望,需用实实在在的好处去收拢人心。可如今,我等最缺的,便是时日!”

“鬼佬苛法的阴影一日浓过一日,洋人对我等的压迫只会愈发凶残。我竟是没想到,在这等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人竟还要先斗个你死我活!”

“黄久云今日在公所讲嗰番话,就是撕破面皮同所有人讲:我来夺权!呢个是明谋,逼所有人选边站。要么落场同他斗,要么自动让位。想隔岸观火?最后只会眼白白睇住人坐大,而后被人家一口吞并!满地宿老,享了半辈子福,哪个肯轻易服输?到老给人跪低做小?”

陈秉章自觉拿起茶盏遮住了脸。

良久,他见众人不说话,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九侄,你所言种种,老朽都省得。只是……这潭水太深。我即便让位给你,虽有些家底,但若掺合进去,怕也是……”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力感,唐人街的风浪,已然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范畴。

短短半年时间 ,局势已经变化得他看不懂,或者说,也不想懂。

关起门来过日子是真难啊…

陈九点头,没在意他的表情,他接上话:“所以,我谂住…”

他深吸一口气,逐只字讲:“我哋——先退。”

“什么?!”

刘景仁几乎失声。

何文增更是错愕,他原以为陈九会择一条更为激进之路,未曾想竟是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退?这不像陈九的风格。然转念一想,以退为进,避实击虚,或许才是眼下最明智之选。

只是,这一退,便失了先手,日后再想入局,恐怕难上加难。

梁伯亦是双眉紧锁,显然对此决定感到意外,然细细思量,却又觉在情理之中。他较任何人都清楚陈九肩上担子之沉重,捕鲸厂与萨克拉门托的垦荒营地,方是他们的根本。唐人街这块是非之地,暂时避开,倒也罢了。

只是,心中那股不甘与憋屈,却是难以消解。

”阿九,我们真系要咁样认低威?”

他掏出烟袋,没忍住,还是多嘴问了。

“唔系认怂,系避开风头火势,储返实力。”

陈九语气硬净,他本意是互相商量,同时敲打试探一下陈秉章的态度,却没想到杀气太重,适得其反,在场之人反而没什么意见出来。

弄得他有些不上不下,还是硬挺着把自己的主意说了。

这种复杂的手段,自己是真做不来啊….

他看过梁伯的眼神,接着说,“由今日开始,我们收晒唐人街势力,全力经营秉公堂同手头上的生意,为萨克拉门托垦荒营运人运货。捕鲸厂的正行生意要落重本打理。至于唐人街的恩怨,由得班友自己狗咬狗骨。我们唔插手。”

这个决定,无疑是苦涩的。

梁伯更是心中都憋着一股无名之火。

从古巴到金山,一路从刀山火海中闯出,何曾这般退缩过?

陈九转向何文增,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何生,你本身系致公堂白纸扇,而家黄久云踩到上心口,恐怕正缺人手。你返去帮赵镇岳托住致公堂个场。相处这段日子,辛苦何生。”

他深深看了一眼何文增,替他亲手斟茶,心里却是连声可惜。这样的大先生,整个金山都不见得有第二个,本想多赖些时日,今日却是不得不分别。

“何生,你我除了洪门之外,还有一份情谊,我会记在心里。”

何文增心中一震,他未料到陈九会做此安排。

放他回去?这是信任,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棋子?

他望着陈九坦荡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陈九这是在给他选择,或者还是在布局?致公堂这潭浑水,陈九虽暂时不蹚,却也并未全然放手。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九爷深明大义。赵伯于我有大恩,如今至公堂有难,我自当竭力。九爷放心,捕鲸厂与唐人街义学的课业,我会尽快联络妥当的先生接手,绝不致耽误了孩子们的学问。”

陈九看重教化,此乃为将来播种。

刘景仁在一旁默然聆听,心中却已开始盘算。陈九选择退守,集中力量发展实业,兴办教育,这无疑是一条更为稳妥长远之路。他想到了垦荒营地的规划,秉公堂的运作,还有义学医馆的章程,这些皆需人手,需细致的谋划。

或许,这才是他一展所学的良机。

茶喝过三轮,陈秉章失魂落魄的走了。

肚中饥饿都忘了。

何文增拱了拱手离去。

————————————————————

梁伯悄悄扯了一下陈九的衣袖,待脚步声渐远,方才压低嗓子问道:“阿九,呢啲…呢啲弯弯绕绕嘅嘢,边个教你的?”

“你强过我当年百倍啊…”

陈九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冇人教我啊,梁伯。我只不过…突然间明咗。”

他望着外面的街道,声音变得飘忽:“可能个个生落来,都有自己的命数,有自己该做的事。我陈九,本可以在新会渔村打一世鱼,娶个老婆生几个仔,最后病死在张烂木床上,或者喂咗海龙王。”

“又或者...”

他忽然冷笑一声,“早就死在去古巴的猪仔船上,烂在甘蔗田度。”

“点知阴差阳错,我走到今日呢一步。”

梁伯的烟锅吧嗒作响,火星明灭间照见陈九眼里的血丝。

“我成日谂,连睡觉都唔敢睡实。”

“小时候记得听三叔公讲,最开始他带族人落南洋,最初都系想揾条活路。点知行下行下,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陈九…”

他突然攥紧拳头,“读书唔多,拳头又唔够崇和硬,点解偏偏系我坐到呢个位?仲有咁多兄弟肯跟我搏命?”

手里的烟袋锅子忘了吸,梁伯看见年轻人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把锤子在里头敲。

“所以我惊啊!”

陈九突然提高声调,又猛地压低,“我要将每个人都当系豺狼,每件事都往最坏处谂。因为我怕…我怕呢班跟咱们的兄弟,有一日会因为我的疏忽,白白死在呢个鬼地方!”

“今日退一步,唔知对定错。”

“但再行前一步…”

“肯定要死好多人!呢啲血…可能浇出朵花,更可能…”

“白白流干….”

“今时不同叶鸿,我冇落决心做绝,反而搞到更乱。赵镇岳容不下我,其他会馆更是摩拳擦掌,还有香港洪门,外面鬼佬虎视眈眈。”

“再咁落去…成事就是一将功成,然后被鬼佬点名,败事就是任人鱼肉,捕鲸厂恐怕也被铲掉。”

“呵,我点解总系咁婆妈…”(我为什么总是这么优柔寡断…)

“为咗日后整合金山华人...要兄弟们挨个挨个去送命?我舍不得,也下不了决心。”

“算啦…”

陈九摆摆手,“在我们能力范围内,先顾好眼前人呢班兄弟。来投奔的,拣身家清白的收留。”

“萨城的地,既然他们不敢加入,我们就落力经营。能够唔见血就唔见血…”

“死的人...已经太多....古巴来的老兄弟都折了好多了。”

梁伯拾起烟袋狠狠抽了一口,半晌才挤出句话:“阿九...退就退啦,退一步海阔天空...”

话音未落,自己先红了眼眶。

倒不是为了那股子不甘,自己估计是活不到华人挺直腰杆的一天了,但是撒手留阿九一个人,想到这里就有些难言的痛,再加上今日渔家仔那些话,更让他酸涩。

退不算什么,可他比任何懂陈九那些未尽之言,他着急想扭转华人糜烂的局面,却不得不抽身忍让,对他这样的老油条来说不过尔尔,可是对阿九来说,恐怕心如刀割。

他时日无多,以后只能让后生仔去斗了。

却不知,华人企稳腰杆要到何时了,他半辈子给人当猪狗,半辈子拿刀枪挣命,到老一事无成,阿九啊,你可不能这样。

陈九突然笑起来,伸手揉了把脸。

远处传来卖云吞面的梆子声。

二十多岁的后生仔挺直腰板,眼底的血丝一根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