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难移(2 / 2)

黄久云抚掌而笑,“赵龙头果然是快刀斩乱麻,佩服,佩服!”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盯着陈九:“我怎么听说,叶鸿之死,与这位陈九兄弟,干系不浅呢?听闻陈九兄弟在关帝庙前,以雷霆手段,杀晒协义堂的精锐,逼到叶鸿当场自刎。不知……有冇咁的事?”

陈九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神色平静如水,缓缓开口:“叶鸿鱼肉同胞,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陈某不过是顺应天意,代天行罚啫。”

“好一句代天行罚!”

黄久云再次抚掌,笑容却愈发冰冷,“果然是快人快语,九哥果然有胆有识!黄某佩服!”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只是,这金山华埠的’天理’,边个话事?这‘道’,又该由谁来行?陈九兄弟,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段与魄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有时候,这路走得太快,太急,未必是好事啊。”

陈九端起面前的茶碗,不紧不慢地品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说的是。陈某初来金山不久,年纪也轻,行事难免鲁莽,日后还望黄兄弟与各位前辈多多指教。”

他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语气却陡然一转,“但有一条,陈某铭记在心。”

“凡是欺压我华人同胞,食人血馒头,就算是玉皇大帝落凡,我陈九把刀都实斩他个头颅落酒!”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杀气十足。

整个议事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黄久云看着陈九,一时哑然,自己不过是试探两句,这后生仔….

竟然完全不给面子?讲了没有两句就拍枱,完全不似江湖人做派。

六大会馆的宿老你眼望我眼,个个心里叫惨。

你个新来的唔知咩?

这位可是真的几句聊不到位就敢大开杀戒的主儿,之前还能欺他大本营在捕鲸厂,鞭长莫及,如今花园角,卡尼街可是藏着精锐打仔呢!

你没看见那个使刀的长身汉子看着你吗?

有多少人够人家砍的?

——————————————

终于,宁阳会馆的馆长张瑞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他端起面前的茶碗,呷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诸位,今日请大家来,所为何事,想必各位心里都有数。金山华埠,近来风波不靖,洋人的兵痞差佬,大摇大摆地在咱们唐人街的地面上横冲直撞,这口气,老朽我实在是咽不下去!”

“张老哥说的是!”

人和会馆的林朝生,立刻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愤慨,“那些红毛番鬼,简直欺人太甚!前几日,我人和会馆名下的一家商铺,就因为里面住了十几个伙计,便被那巡街的洋差佬寻了个由头,罚了十块鹰洋!十块鹰洋啊!那可是咱们多少兄弟一个月的嚼谷!”

他捶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悄悄瞥向其他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他真正想说的,自然不是那十块鹰洋,而是他那几处赌档,近来生意清淡得能跑马。

那些修铁路、挖金矿的苦哈哈们,口袋里比脸还干净,哪还有闲钱来他这里“耍乐”?

三邑会馆的李文田此刻也摇着折扇,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林老板所言极是。洋人嚣张跋扈,固然可恨。但更让老夫忧心的,是咱们唐人街的人心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语气沉痛:“近来,到各家会馆求助的乡亲是越来越多。有被洋人欺负的,有丢了活计没饭吃的,还有……唉,总之是各种各样的难处。咱们这些做会馆的,本该是同乡们的依靠。可若是咱们迟迟拿不出个章程,不能为乡亲们出头,长此以往,这会馆的威信何在?人心聚散,就在旦夕之间!”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却也说中了不少人的心事。

会馆的威信,不仅仅是脸面问题,更直接关系到他们那些“不上台面”的生意。

人头抽水,赊单工,调停矛盾的银子,哪一样不需要足够的人望和震慑力来维持?如今求助的人多了,会馆若是不管,威信扫地;若是管,又从何处拿出真金白银来填这个无底洞?

“所言甚是。”

阳和会馆的老馆长,一个头发花白、咳嗽连连的老者,也跟着附和,“老朽这几日也是寝食难安。那些洋兵,扛着枪在咱们街面上晃悠,看着就让人心头发毛。咱们华人,在金山这地界,本就是寄人篱下,如今更是连自家门口都不得安宁,这日子……唉!”

他话未说完,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几个会馆的馆长七嘴八舌地诉起苦来。

有的抱怨洋人巡警借故盘剥,三天两头地上门“检查卫生”,实则是变相勒索;有的痛斥那些洋人报纸颠倒黑白,将华人描绘成肮脏、愚昧、带来疾病的“黄祸”,煽动白人排挤华人;

还有的则唉声叹气,说如今金山的营生越来越难做,米珠薪桂,许多华人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去他们的烟馆、赌档、妓院里“帮衬”生意了。

他们口中说的,是脸面,是尊严,是同胞的苦难。

但那话里话外,真正让他们肉痛的,却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的凋敝。

抽人头费,如今新来的“猪仔”养活自己都难,老的又没钱,这笔收入大不如前;赌档门可罗雀,荷官比赌客还多;鸦片馆里倒是人多,全是吸上头赖着不肯走的穷鬼;至于那些倚门卖笑的鸡笼,更是生意惨淡,姑娘们闲得在门口嗑瓜子。

这些才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维持会馆运作、供养手下打仔、以及自己锦衣玉食的源泉。如今源泉枯竭,他们如何能不急?

只是这些话,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只能互相打着机锋,指桑骂槐,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在洋人和这不景气的世道上。

陈九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看着这群唐人街的头面人物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痛心疾首,心中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

他知道,这些人说的,有一部分是实情。

洋人的欺压,同胞的苦难,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但他也清楚,这些人真正关心的,恐怕还是他们自己的利益,是那些建立在同胞血汗之上的黑色产业。

他们气愤洋人的跋扈,更多的是因为洋人动了他们的蛋糕,挑战了他们在唐人街这片“法外之地”的权威。

他们担忧会馆威信的丧失,更怕的是失去了对底层华人的控制,从而断了财路。

这世道,人人都想活下去,活得更好。

只是有些人,选择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陈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早已凉透,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

原本打好腹稿的话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中华公所,又该往何处去?

就在议事堂内怨声载道,气氛再次陷入胶着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黄久云,香港洪门筲箕湾的红棍,如今的洪门总堂二路元帅,终于缓缓开了口。

“诸位叔伯,各位兄弟,”

“各位方才所言,句句在理。洋人欺我太甚,同胞生计艰难,此乃我金山华埠共同之困境。若再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只怕将来处境会更加凶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继续说道:“久云不才,倒有两个粗浅的想法,说出来与诸位商议,看看是否可行。”

众人闻言,皆将目光投向黄久云,想听听这位新近过海的人物,究竟有何高见。

黄久云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第一条,便是要整合力量,一致对外。我提议,由香港洪门总堂牵头,联合我们金山致公堂,将唐人街所有会馆、堂口的武装力量都汇集起来,成立一支’华人自卫队’。平日里,各家的人马依旧归各家管辖,但若遇到洋人挑衅,或是发生大规模冲突,则统一调配指挥,同心协力,共御外侮。”

“现如今,各扫门前雪依然行不通。”

“我们不必与洋人官府正面对抗,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若是洋兵差役在唐人街内暴力执法,欺压我同胞,我等亦不能坐视不理。当适时出面阻拦,显示我华人团结之力,让他们心中有所忌惮,不敢再如以往那般肆无忌惮。”

这话一出,堂内众人神色各异。

一些小会馆的代表眼中闪过一丝意动,若真能有这样一个统一的武装力量作为后盾,他们日后在洋人面前,腰杆子也能硬几分。

但那些大会馆的头领,如张瑞南、林朝生等人,则眉头微蹙,眼神闪烁,显然对此提议心存顾虑。将自家的武装力量交由他人统一调配,这无异于将刀把子递到别人手中,他们岂能轻易答应?

黄久云似乎并未察觉众人的心思,继续说道:“其二,便是要整顿中华公所的章程,明确权责,凝聚人心。如今的中华公所,组织涣散,遇事推诿,难以真正为我华人同胞排忧解难。依我之见,当重新修订公所章程,明确各大会馆的职责与义务,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议事规则和决策机制。”

“更要设立公库,汇集各方资金人力,劲儿往一处使。无论是应对洋人的勒索,还是救济落难的同胞,亦或是公善事宜,都有章可循,有钱可依。如此,方能真正将中华公所打造成我金山数万华人共同的家,共同的依靠。”

黄久云这两条提议,不可谓不大胆,也不可谓不深远。

若真能实现,金山华埠的局面必将焕然一新。

然而,议事堂内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没有人站出来表示赞同,也没有人出声反对。

那些会馆的头领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又像是在仔细掂量着这两条提议背后,对他们各自利益的冲击与影响。

黄久云见状,脸上却没有一丝失落。

他早就料到会是这般结果。

他提出的这两条,看似是为了整个金山华埠的华人着想,实则却是在挑战六大会馆的既得利益,动摇他们各自为政、盘根错节的权力根基。这些人,又岂会轻易答应?

他今日抛出这两条,不过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目的,却在更深之处。

他知道,至公堂的龙头大佬赵镇岳,年事已高,对唐人街的掌控力也日渐式微。

多年霸道的后果开始涌现,堂中后继无人,全是磕头虫。

新扎职的红棍竟然还押着堂内的“白纸扇”不放手,换做年轻时,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今日这般局面,六大会馆各怀鬼胎,人心不齐,正是他黄久云趁势而起,取而代之的绝佳时机。

他只需要将今日六大会馆对这两条“利公利民”的提议漠然置之、不肯合作的消息,巧妙地散布出去,便足以进一步加剧唐人街普通民众对中华公所的失望与不满,离心离德之势必将愈演愈烈。

届时,他便可效仿国内那些枭雄豪杰的手段,暗中招兵买马,积蓄力量。

他早已看中协义堂那批人手,叶鸿死后,协义堂群龙无首,正是他出手吞并的最佳时机。只要将协义堂的人马收归己用,他的实力便能迅速壮大。

待到时机成熟,他便可寻个由头,当众逼迫赵镇岳下台,而后凭借雷霆手段,一举统一整个唐人街,成为金山华埠真正的话事人。

至于陈九那个什么垦荒计划?黄久云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在烂泥地里刨食?等那些荒滩沼泽真正开垦出来,种出粮食,黄花菜都凉了!届时,他黄久云早已将唐人街牢牢掌控在手中,金山的天地,也早已换了颜色。

再者说,那些洋人老爷们,会眼睁睁看着华人拥有大片肥沃的土地,坐视华人势力壮大?简直是痴人说梦!

陈九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那份悲哀愈发浓重。

他看出了黄久云眼底深藏的野心,也看出了那些会馆头领们各自的算计与虚伪。

唐人街,不管怎么混乱,始终是金山华人的根。

这里有同乡,有家乡的口音,家乡的饭食、杂货,有妈祖庙、关帝庙。

不管在哪里刨食,没个固定居所,家乡的人再不济也可以寄信到同乡会馆,总会落到手里。

这是精神上的“地标”。

萨城的土地再多,鱼寮的渔获再丰富,终究是无根之水。

唐人街,已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二十年。

躲不开,也绕不开这里。

只是,这唐人街,这万千华人所系,想要争这个话事权,竟是如此之难。

黄久云有一点他倒是没说错,自己确实太急。

人心难测….

试把过江人物数….谁能改换金山颜?